平淡岁月

米歇尔是孤独的。说真的,他一直是孤独的。他在孩提时期可能并不孤独。小时候,他有个姐姐叫加布里埃尔,就是在一些旧照片中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儿,但是她早年夭亡。他后来又有一个妹妹,当他与家庭一刀两断的时候,妹妹还只是个孩子。除了同父亲在一起,他总是孤独的。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是美好的,但十分难得。他父亲好像被一个既不爱丈夫也不爱儿子的母亲藏在了什么地方。不久以前,他同两个妻子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孤独的,他同元配有欢乐也有争吵,与第二任夫人生活在一起虽然充满温情,但也有酸甜苦辣(他为人太忠厚,分不清两个妻子有什么不同,甚至在悲痛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同元配生的儿子在一起时也是孤独的。他很少见到这个愁眉苦脸的儿子。他或许不应该把儿子寄养在远离家乡的古里古怪的祖父母家里。他与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在一起也是孤独的。他只在早晚各去看她一次,看着她洗澡、吃奶、拉屎、撒尿。他女儿只是在世事风云的变幻过程中被送到他手上的一只小动物,他没有理由爱她。他从前与年轻的英国情妇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孤独的。他为了追逐情妇当了逃兵,去了英国,但却不知道亲吻多么有欺骗性。他与几个少有的男友在一起也是孤独的。他经常觉得被朋友操纵,有时候被欺骗,甚至不知不觉地被出卖。他上中学和大学的时候,不论是私立的还是公立的,也是孤独的。家里人坚持送他到学校学习,他在学校里第一次发现富贵人家的子弟是多么庸庸碌碌,因为培养他们的神甫虽然谙熟拉丁文,道貌岸然但实际虚伪,就连世俗教授也是不学无术。他当兵也是孤独的,尽管人民是和蔼可亲的,即使穿上军装也是如此,但与他同屋而居的战友算不上他的朋友。他在利物浦或阿姆斯特丹的海员酒吧也是孤独的,尽管酒吧里充满粗野的乐趣,有时能撩拨起他对女人一时的恩爱和欲望。一九〇三年八月,米歇尔躲在黑山城堡三楼的房间里,孑然一身,感到不能再孤独了。他是在四年中两次丧妻之后搬进这个房间的。

当然,那个老太婆一人独占了二楼“华丽的套间”,和公证人在里面商议事情。套间里摆放着巴罗克式的家具,墙上装饰着一个十字架,十字架上钉着耶稣,还有一个圣水缸和一条圣枝。在信仰基督教的布尔乔亚式的家庭里,这些装饰是必不可缺少的,尽管他们并不会祈祷。虽然这座大房屋里只有两个“主人”,却有好几个奴仆。奴仆只是机器人,主人只知道他们的名字,最多也只能从外貌辨认他们是何许人,但尤其还是通过他们是干什么的,或者猜测他们是干什么的来分辨。然而,主人离开他们是无法生活的,只有他们在犯了大的过错的时候才被辞退。他们是终身奴仆,有的甚至祖祖辈辈都是奴仆。

城堡里等级分明,老太婆的女管家梅拉妮属于上面的人,掌管着老太婆的钥匙,是老太婆的耳目,因此,每个人都躲着她,就像躲避瘟疫一样。阿扎莉是米歇尔雇的育婴专家。当他年轻的妻子决定回布鲁塞尔姐姐家附近生孩子的时候,阿扎莉同意夏天来黑山城堡,指导巴尔贝抚养孩子。巴尔贝原来是米歇尔亡妻的女仆,现在已经晋升为婴儿保姆。这两个女人由家里其他人服侍。她们同孩子住在塔楼的椭圆形大房间里,与老太婆的房间在同一楼层。这是一座路易-菲力普时代建造的哥特式城堡,但是,老太婆从来不去看她们,也不叫她们把孩子抱到她房间里去。至于其他奴仆,等小女孩能认识她们以后,我再一一作介绍。

村子里的本堂神甫为人正直,但嘴馋,每个星期天都有人请他吃饭。他每周只做三四次布道,但基督教徒讨厌他,因为他只讲神学,除非当本堂神甫先生为了给大家提神,有时掺杂着一些讽刺共和国的话,才能引起听者的兴趣。本堂神甫是个老好人,但他不是圣人,米歇尔不信仰任何宗教,而他要求的恰恰是每个教士都应该是圣人。有一天(我当时年纪还很小,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是米歇尔事后告诉我的)做大弥撒的时候,刚刚举行完举扬圣体仪式,一道雷电劈在教堂上。由于怕发生火灾,教徒都跑了出去。而本堂神甫一下子瘫倒在专为接待主教用的扶手椅上,还要了一杯弥撒酒压惊。

“本堂神甫先生,”米歇尔神态严肃地说,“要是就这样死去,可能是很美好的。”

本堂神甫看着他,样子很狼狈。手上托着圣体显供台死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然而,在那个黑沉沉的夏天,米歇尔正是在一位教士那里发现了人世间的一丝温暖。他成了卡特山修道院院长的密友。他们俩经常在院长的办公室里一起吸烟。这位苦修会会士长期生活在被教会称之为世俗生活的环境里。他作为军官参加过一八七〇年战争。他兴致盎然地回忆说,他当时在色当,一会儿接到命令,一会儿命令又被撤销,一片混乱;米歇尔比他年轻几岁,只记得当听到巴黎公社社员被集体枪杀、路易丝·米歇尔和罗什福尔被流放到新喀里多尼亚的消息之后,他像反叛的学生那样很气愤。毫无疑问,修道院院长也同意他的说法。但是,他对三十年前的一些愚蠢的罪行却持有不同看法,不过,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政治事件像大海中的波涛,一个接一个地拍打着岸边的沙滩,然后就消失了。我们差一点儿被激浪卷走,仍感到可怕。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要适应事物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