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第3/4页)

他说:“当然,这些东西不会出现在收据上。”

很高兴派尔没有见到过这个人:这个人的容貌可能很符合派尔虚构出来的“老殖民主义者”的面孔,即便没有这副面容,他也足够令人讨厌了。我从那间房子里出来时,已经十一点半了,我走到凉亭那边喝了一杯冰啤酒。凉亭是欧洲和美国的女人们都很喜欢的一家咖啡馆,我确定在那里是不会见到凤的。事实上,我非常清楚在每天的这个时间段她在何处,她不是那种可以随意改变习惯的女孩儿,所以从橡胶种植园主的家里出来之后,我便穿过街道,避开那间奶品铺子,因为在这个时候,她一定正在那里喝着巧克力麦乳精。两个年轻的美国女孩儿坐在邻桌,在如此热的天气里,仍保持着整洁干净的装束,她们一勺一勺地舀冰激凌吃。她们的左肩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背包,上面别着黄铜鹰徽章。她们的腿也是一模一样的,又细又长,还有她们的鼻子,有一点儿倾斜。她们全神贯注地吃着冰激凌,就好像她们是在大学的实验室里做实验一样。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派尔的同事:她们很迷人,我也想送她们回美国去。吃完之后,她们看了看表。“我们最好走吧,”其中一个说,“谨慎起见。”我悠闲地想着,不知她们要奔赴什么样的约会。

“沃伦说过,我们最晚只能待到十一点二十五分。”

“现在已经过了。”

“但待在这里让人紧张又兴奋。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

“也不太清楚,不过沃伦说最好别待下去了。”

“你觉得这里会有一场示威游行吗?”

“我已经见过太多次的示威游行了。”另一个女孩儿不耐烦地说道,像一个看腻了教堂的游客那样。她站起身来,将冰激凌的钱放在桌子上。离去之前,向咖啡馆的四周望了望,那些镜子从不同角度映出她的形象。这时店里只剩下我自己和一位穿着邋遢的法国中年女人,她正仔细地为自己化妆,但对于她的脸来说,已是无济于事。那两个女孩儿几乎不需要化妆,快速地抹几下口红,再把头发一梳就可以了。有那么一瞬间,那个女孩儿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这不是一个女人的目光,而是男人的,简单直接,心里默念着某些行动方针。接着,她立即把头转向她的同伴。“我们得走了。”我漫不经心地望着她们并排走出去,迈入光影斑驳的大街上。你不可能想象她们之中的哪一个被不洁的激情所俘获:她们与皱巴巴的床单和性爱后的臭汗毫无关系。她们会把除臭剂带到床上吗?我发现我有那么一会儿很羡慕她们那个消过毒的世界,跟我身处的世界完全不同——我身处的世界莫名其妙裂成一地碎片。墙上的两面镜子向我飞来,又在半途中破碎开来。穿着邋遢的法国女人跪在桌椅的残骸里。她的小粉盒敞开着,毫发无损地落在我的腿上,说来也怪,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分毫不差,尽管我的桌子已经成为那个法国女人四周桌椅残骸里的一部分了。咖啡馆里被一种奇怪的、花园里的声音所填满:泉水有规律地向下滴着。我朝着吧台那边看去,一排排酒瓶全部破裂开来,各式各样的酒汇成一道多彩的溪流——红色的波尔图酒,橙色的君度甜酒,绿色的查特酒,暗黄色的茴香酒,流过咖啡馆的地面。法国女人坐起来,镇静地四处寻找她的小粉盒。我递给她,她很郑重地对我表示感谢。我意识到我没有听清她说的话。这次爆炸离我太近了,我的鼓膜还没有从爆炸声的摧残之下缓解过来。

我相当暴躁地想着:“又一个塑料玩笑!现在韩先生希望我写点儿什么呢?”但当我赶到加尼埃路,看见那些浓密的烟雾后,我才意识到这次可不是玩笑。那股烟雾来自国家大剧院前方的停车场,那里停着的许多车都被炸得四分五裂,散落在各处,纷纷烧了起来;一个男人的双腿都被炸飞了,躺在街心花园的边缘处不停抽搐。人们从卡提拿街涌过来,从勃纳尔大道涌过来。警车的警笛声,救护车和消防车的响铃声,不断传进我那饱受摧残的鼓膜里。那一刻,我忘却了凤就在广场另一侧的奶品铺子里。烟雾在空气中弥漫,我看不清那边是什么情形。

我走到广场上,一位警察将我拦下。他们在广场周围拉出一条警戒线,以防更多的人涌进来,这里已经开始出现担架了。我恳求面前的警察:“让我过去。我有个朋友……”

“退后,”他说,“人人都有朋友在那里。”

他站到一旁,给一位教士让路,我试着跟进去,却被拉了回来。我说我是记者,然后开始在钱包里摸我的证件,但我没有找到,一切都是白费力气。难道我今天出门时没带钱包?我说:“至少告诉我奶品铺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总可以吧。”烟雾正在散开,我努力去看,但这中间挤了太多的人了。他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