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声音(第2/4页)

我在商店里的洗手间脱下长裙,换上一条亮绿色的打底裤和一件亮粉色的T恤衫(这在1993年的夏威夷相当时髦),然后和朋友们去商场里的鬼屋玩。和很多商场一样,这个购物中心有两层,中间是开放式的,二楼的人可以看到一楼。我想找我爸多要点钱,买一个大点儿的椒盐卷饼。

我四下张望,发现我爸正坐在食品摊旁边的长凳上打盹儿。“爸!”我从二楼大喊,“爸,我想要个椒盐卷饼!”

我一边喊一边挥手,碰巧用余光看到二楼自动扶梯口有一个小女孩,企图爬上扶梯顶端的扶手。我看着她,只见她身子一歪,从离地面30英尺高的扶梯掉下来,脸朝下摔在一楼的金属柜台上,发出可怕的“砰”的一声。

“哦,宝贝!哦,不,我的宝贝!”小孩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叫着,从扶梯上冲下来,发疯似的拨开围上来的人群和保安。直到今天,我都再没听到过像她那样绝望的叫声。

我吓得双腿发抖,往楼下一看,我爸已经混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刚才待过的地方,只有一张空空的长凳。

“砰!”——小女孩摔在柜台上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一声比一声沉闷。要是在今天,我肯定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症,但那个时候,它是我童年时代的主旋律。

“嘿,丫头,你可不要学她,乖乖乘扶梯下楼,好吗?”我爸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脸上一副“‘刺客’事件”时在我妈身后露出的那种傻笑。

但我一点儿都笑不出来。我想我的眼神已经告诉他,这真的、真的不好笑。

日本神话里有一个传说,神祇伊奘诺尊来到黄泉寻找他的妹妹伊奘冉尊。当伊奘诺尊找到她时,伊奘冉尊却警告他绝不能回头看自己——和西方的俄狄浦斯传说如出一辙——否则她无法回到人间。伊奘诺尊最终没能忍住,点亮火把凑近她的脸庞。映入眼帘的却是伊奘冉尊早已腐烂的尸体,上面爬满了蛆虫。伊奘冉尊追赶着伊奘诺尊,伊奘诺尊只得用巨石堵截她的来路,二人因此永世诀别。伊奘诺尊用巨石隔开了阴阳两界,他不再无视死亡,却又陷入对死亡的恐惧。

那一晚,我不敢关灯睡觉,一直坐到天亮。那个女孩仿佛坠入我的心,正击中我内心的恐惧深处。事故现场一点儿也不血腥,还没有电视节目里演得吓人。但这是现实。直到那一晚,我才真正明白,我早晚会死,所有人都会死。我不知道还有谁得出了这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如果其他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怎么忍受得了呢?

第二天一早,爸妈发现我蜷在客厅沙发上,身上盖了好几条毯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带我去“相思木”餐厅吃巧克力烤饼,再也没提过那次事故。

这个故事里最离奇的,不是八岁小女孩亲眼目睹别人死去,而是她足足等了八年才看到这一幕。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很少有小孩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了。

北美洲诞生于死亡。第一批欧洲殖民者抵达后,死神从此如影随形。就算不是因为饥荒、严寒和印第安人,也会因为感冒、白喉、痢疾和天花而一命呜呼。詹姆斯镇在弗吉尼亚州建成后的头三年,首批进镇的500人就死了440个。儿童死亡率尤其高。如果你生了五个孩子,有两个能活过十岁就算幸运。

到了18世纪和19世纪,死亡率也没有降低。当时有一首歌谣很流行,小孩跳绳时都会唱:

祖母,祖母,

告诉我。

我究竟

能活几岁?

一岁,两岁,三岁,四岁……

很遗憾,许多儿童的寿命还没有跳绳的个数多。小孩被叫去给同龄人送葬,肩上扛着小棺材走街串巷。这是个倒霉差事,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墓地,他们一定很害怕,不比我目击小孩坠楼时遭受的惊吓少。

意外发生的几个月后,女童子军组织队员前往本地消防队参观。我鼓足勇气,向一名消防员打听那个小女孩的情况。“糟糕透顶。”他摇了摇头,绝望地盯着地面。

我不太满意他的回答。我想继续问:“是他们没有捡回她丢失的器官那么糟糕,还是伤得不轻的那种糟糕?难道说她还活着?”

我的确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我太害怕,没敢追问下去,但这个问题很快就不重要了。也许有一天奥普拉会邀请我上节目,一边剧烈地挥舞手臂,一边大声宣布:“凯特琳,虽然你不知道,但是那个女孩还活着!她就在现场!”但恐惧的种子早已在我心里扎了根,谁也改变不了。我开始出现幻觉,哪里都能看见死神。那是一个身穿斗篷的暗影,总徘徊在我的视线边缘。每当我想要直视它时,它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