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冻里的牙签

也许你不曾参加过葬礼,但全世界每一秒钟就有两人死亡。你读完上一句话的工夫,世上就少了八个人。现在少了14个。如果你觉得太抽象,那么试试这个数:2500万。这是美国每年的死亡人口总量。死者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以至于生者很难察觉到这一数量变化。除非一年来大家都活得挺好,年底时突然死了两千多万人,我们才会大为震惊——这几乎等同于整个芝加哥的人口,或者休斯敦,或者拉斯维加斯加上底特律那么多。除了明星和公共人物的死讯,我们鲜少关心平时都有谁死去,任凭他们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既然人死后就不能自理,那么总得有人给他们收尸,把他们从家里或者医院运到藏尸体的地方——殡仪馆和法医办公室。在但丁的《地狱》里,干这活儿的是卡戎。他是一个魔鬼,满脸胡茬儿,白发苍苍,专门摆渡死者穿过冥河来到地狱。

在西风殡仪馆,卡戎的角色由克里斯担任。

克里斯五十多岁,皮肤晒成了褐色,满头银发甚是扎眼,一双眼睛经常流露出巴吉度犬式的忧伤。他总穿戴得异常干净,卡其裤搭配老式衬衫,标准的加利福尼亚正装。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他让我想起莱斯利·尼尔森,《白头神探》系列电影的主演,我童年时的最爱。

克里斯说话慢条斯理,语调很平淡。他至今仍是单身——从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独自一人住在一间小公寓里。每晚他回到家中,一边吃拉面一边看查理·罗斯10的访谈节目。他是个愤世嫉俗的坏脾气老头,但并不招人讨厌,看他就像看沃尔特·马修11的电影,令我开心得很。

克里斯比麦克年长,从事殡葬工作的时间也比他长,但作为一名尸体运输司机,严格来说克里斯在为麦克工作。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堪比老式喜剧片:克里斯走进麦克的办公室,说自己要去伯克利敛收一个金先生的尸体,但行车路线不太理想,路上不仅拥堵,还会碰上道路施工,现代城市的罪恶被他唠叨了一个遍;麦克应付地“嗯”了几声,假装点点头,一门心思地在用电脑给死亡证明存档,几乎没怎么搭理他。

到人家里敛收尸体的做法叫“上门服务”。现如今医生已经很少出诊了,但殡仪业仍保留这项业务,服务时间不分昼夜。根据殡葬业相关规定,个人可以单独前往医院、养老院、法医办公室敛收尸体,但前往别人家里的话必须得是两个人。所以当有人要求上门服务时,克里斯得有个副手,那个人就是我。

其实我特别感激这条“两人规定”。轮床是人类发明的最难用的东西,根本不听你使唤,怎么推都不动,还发出刺耳的“当啷”声,简直是专门用来让你在上司面前丢脸的。比尸体更不好伺候的,估计就只有这个玩意儿了。让一个人独自在陌生人家里操作轮床,想想都觉得恐怖。

在西风工作的第二周,我迎来了第一次“上门服务”的机会,地点在南旧金山。死者是亚当斯夫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非洲裔美国人,死于乳腺癌。

克里斯和我跳上他的货车,像卡戎将死者迎上渡船那样,准备去接亚当斯夫人。这辆车跟随克里斯将近二十年了。车是白色的,车厢没有窗户,公共频道播放的防拐广告里,提醒儿童不要搭的陌生人的车型,就是这种。西风有一辆运输尸体的专车,比克里斯的要新,深蓝色,外观和内饰都专为尸体敛收工作设计。但克里斯喜欢一成不变。他只喜欢自己的车。

我们行驶在连接奥克兰和旧金山的海湾大桥上,我不小心感慨道:“这个城市看起来真美。”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克里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也许吧,”他说,“但你住在这儿,你知道这里实际上是一个肮脏、吵闹的粪坑。假如我们能用燃烧弹炸飞整座城,那就最好不过了。前提是我们能穿过这座桥。”

“为什么说是‘前提’?”我问道,脑子里想着城市被炸的场景。

“想想这座桥是怎么建的,凯特,”——他叫我“凯特”——“一堆80英尺长的花旗松木桩插在泥里,上面挤满了人和车。从结构上说,这就好比把牙签插在果冻里。我们根本站不稳,木桩随时会断成两半,像折树枝似的那么容易。到那时,我们全都得死。”

我放声大笑,嗓音比平时尖了一些,下意识地仔细沿着桥墩打量。

20分钟后,我们把车停在亚当斯家门口。没有华丽的老式灵车、没有骏马、没有随仆,只有我、克里斯,还有一辆20岁的普通白色货车。

进门之前,我让克里斯再给我讲了一遍流程。我可不想在死者丈夫面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