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洗脑术

在前面两章中,我描述了可以称之为“批量思想操纵法”的种种手段。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商人、最厉害的煽动家都在使用。但是,单单用“批量思想操纵法”,也解决不了人类的问题。猎枪有其功效,但皮下注射器也不能少。在其后的章节中,我将描述一些很是有效的技术,这些技术不是用来操纵人群或整个公众,而是操纵孤立的个人。

在进行条件反射这一划时代的实验过程中,巴甫洛夫发现,长时间身处生理或心理的压力之下,被实验的动物们会表现出精神崩溃的所有症状。面对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它们拒绝配合,其大脑开始罢工,就是说大脑完全不工作(有些狗失去了意识),或者反应迟钝乃至破坏大脑功能(有些狗行为怪异如在梦中,或者表现出歇斯底里的生理症状——用人类的术语来说)。有些动物较别的动物抗压能力更强。巴甫洛夫称之为“强烈兴奋型”的狗,与他称之为“一般活泼”(不易发怒、焦虑)的狗相比,前者更快地崩溃了。与此类似,“自我控制力较弱”的狗,与“清醒冷静”的狗相比,前者会更快地蹿到绳子的终点。但是,再冷静无所谓的狗,也不能无限制地忍受折磨。倘若它承受的压力足够大,时间足够长,它最终也会崩溃,就跟它同类中的最脆弱者一样,可怜而彻底地崩溃。

巴甫洛夫的发现在二战中得到了验证,那是在极其广泛的范围内,以最痛苦的方式做出的验证。在士兵中,或者因为单一的创伤经历,或者被连续的恐怖(受惊程度较小但是不停重复)惊吓,他们便会呈现出各种心理无能的症状,比如,暂时的昏迷、狂躁、嗜睡、功能性失明或瘫痪、完全不真实的应激反应、固化的行为模式忽然逆转,等等。所有这些症状巴甫洛夫都在实验的狗身上看到过,后来在世界大战的士兵身上重现——一战时这些症状被称为“炮弹休克”,二战时则称为“战斗疲劳”。

同狗一样,每个人都有其忍受压力的限度。在现代战争的环境之下,面对或多或少但持续不断的压力,大约三十天之后,大部分人就达到了忍耐的极限;比常人更为坚韧的战士们能够抵抗四十五天甚至五十天。不管忍耐力是强大还是弱小,总之到了最后,他们所有人都会崩溃。注意,我们说的是,所有那些原本正常的人,因为足够讽刺的是,在现代战争中能无限抗压的仅有少数人,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精神病。疯狂的个体对集体疯狂的后果乃是免疫的。

每个人都有其忍耐的极限,这一事实已被广泛认可。其实自古以来,人们就在利用这一点,虽然采用的是较为粗野、不那么科学的方式。某些情况下,一个人对同类凶残、毫无人道,其实源于此人对残忍本身的爱好,他认为残忍是可怕的、迷人的。然而,更多时候,这种纯粹的虐待狂,倒是被功利主义、神学或国家主义催逼出来的。法官们为了让顽抗的证人松口会折磨其身体,或施加其他的压力;牧师们为了惩罚异端,引诱他们改变信仰,也会这么做;同样,面对被怀疑为反政府的人士,秘密警察也以此手段逼使他们坦白。

在希特勒治下,折磨以及随之而来的种族灭绝,皆施加于那些他认为的生物学上的异端——犹太人。身为一个年轻的纳粹,需在死亡集中营中当班,照希姆莱[1]的说法,这是“最好的教化,使其明白低劣生命和次等人究竟是何物”。在维也纳的贫民窟里,年轻的希特勒重拾反犹主义的信条,且终身不曾放弃,因此,原本是宗教裁判所用来对付异端与巫女的种种手段,后来统统死灰复燃,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可是根据巴甫洛夫的发现,和精神病医师在治疗战争神经症中所获的知识来看,理论与实践之间似乎显出了可怕的、怪诞的时代错乱。

其实,无需身体的折磨,只要用上野蛮且无人性的一些手段,就能够产生充分的压力,足够令人的大脑彻底崩溃。

不管早年发生过什么,至少目前很可以确定,不发达国家的警察并未广泛使用折磨这一手段。他们不是从宗教审判官或党卫军那里,而是从生理学家和系统性的条件反射实验中的动物身上激发了灵感。对于独裁者和他手下的警察们来说,巴甫洛夫的发现具有重要的实践启示,因为如果一条狗的中枢神经系统可以崩溃,那么政治犯的中枢神经系统一样可以崩溃,他们需要做的,仅仅只是给政治犯们施加足够的压力,持续足够的时间。承受此等压力之后,犯人们会变得神经衰弱或歇斯底里,他们随时准备向其抓捕者坦白,泄露一切。

可是坦白是不够的。一个无可救药的神经患者对任何人都是无用的。聪慧的、务实的独裁者可不需要把一个病人纳入组织里,而是需要为神圣事业服务的变节者。独裁者再一次转向巴甫洛夫,他了解到,在即将崩溃之际,狗比任何时候都易受影响,如此一来,新的行为模式轻易就建立起来,而这些新的行为模式,看起来是不可根除的。动物一旦被植入新的行为模式,其条件反射便不能消除。在压力之下学会的东西,将在它的性格中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