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化学药品之诱导

在我的寓言小说《美丽新世界》里,没有威士忌,没有香烟,没有非法的海洛因,没有私售的可卡因。人们不得抽烟、饮酒、嗑药,也无处注射毒品。一当有人感到沮丧,或心情不快,他只需吞下一两粒名为索玛的化合物。我用索玛这名字来命名一种虚构的药物,因为索玛原本是一种无名的植物(或许是马利筋属植物的酸剂),为古雅利安人所用。他们当时侵入了印度大陆,在其最庄严的一种祭仪上,索玛那令人迷醉的汁液从茎干处渗出,祭司和贵族们就在那精致的典礼的现场,痛饮索玛琼浆。在《吠陀》[1]的颂歌中就曾记载,畅饮索玛者,遍得赐福,其身体转为强壮,其心灵充溢勇气、欢乐、激情,其思想开悟并立刻体验永生的感觉,于此,饮者确信自己必将长生不老。但是这神圣的琼浆也有其缺陷,它其实是一种危险的药物,危险到即使伟大如天神因陀罗[2],也曾因畅饮此物而致病。普通的凡人饮用过量,甚至会一命呜呼。可是,畅饮的感觉是如此超凡脱俗,使人喜悦满怀,并启迪人心,以致饮用索玛变成特权的象征。为获此特权,人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美丽新世界”里的索玛,没有古印度原型索玛一丁点儿的缺陷。服用少量,它能给人带来喜悦;用量过大,又不过使人产生幻觉;如果吃了三粒,不过让人沉睡,醒来又神清气爽。它完全不会产生任何生理和精神的负担。“美丽新世界”里的人服用索玛好比度假,远离阴暗情绪,远离日常生活的种种烦恼,根本不会伤及身体或永久性地破坏身体机能。

在“美丽新世界”里,消费索玛的喜好并非见不得人的勾当,它其实是一种政治制度,是生命、自由、追求幸福的本质,是受到《权利法案》庇护的。不过,它虽然是臣民们不可分割的特权,珍贵无比,却也同时是独裁者军备库中最有力的武器之一。系统性地令个体享受药物,原为的是国家之利益——当然顺便也让个体取乐取乐,这是世界元首们政策中的核心纲要。每日供应定量的索玛,可遏制个人不适、社会骚乱,防止颠覆性观念的扩散。卡尔·马克思曾经宣布,宗教是民众的鸦片。而在“美丽新世界”里,这种情况反转过来,鸦片,准确说是索玛,是民众的宗教。像宗教一样,这种药物有抚慰、补偿民众之力,它可招引另一个更好的世界的幻象,它更能提供民众以希望,加强民众对政权的信仰,并促进民众更加宽容。

一个诗人曾这样写道:

啤酒……远胜弥尔顿之能

它见证上帝之路

引人前往天堂。

读者诸君务必记住,与索玛相比,啤酒作为一种药物是最粗糙的,效果也是最不可靠的。向凡人呈现上帝的道路,要论功效,索玛远胜啤酒,就像啤酒远远胜过弥尔顿的神学论述一样。

1931年,我正在写作一篇文章,论述一种想象中的合成物,凭借此物,未来的一代代人能变得快乐和温顺。当时著名的美国生化学家欧文·佩奇博士[3]正准备离开德国,此前三年,他一直在恺撒威廉研究所[4]工作,研究大脑的化学构成。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他写道,“很难理解,为什么隔了如此长的时间,科学家们才开始着手研究人类大脑的化学反应。就我个人的切身经验而谈,其实早在1931年,我正要离开德国回家……当时我无法在此领域(大脑化学领域)获得任何工作,也不曾掀动一丁点儿的波澜,使世人对此领域感兴趣。”但是到了今日——已经是二十七年之后了,1931年的时候还不存在的小小波澜,早已成滔滔浪潮,生物化学、精神药理学研究已经是炙手可热了。

人们正在研究调节大脑运转的酶。在身体内部,迄今为止还不甚知名的化学物质,比如肾上腺素、血清素(佩奇博士是血清素的共同发现者之一)已经被分离出来,科学家们正在研究它们对人的精神和身体机能的广泛影响。与此同时,人们又合成了新的药物,这些药物能加强、修正、干预多种化学物质的作用,这些化学物质促使神经系统作为身体的司令官、意识的中介与工具发挥作用,时时刻刻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从目前的观点来看,这些新药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它们短暂改变了大脑的化学作用以及思想的联结状态,却未曾对整个机体造成任何永久性的损伤。从这点来看,它们很像是索玛,与过去那些改变思维的药物完全不同。比如,传统的镇静剂极像鸦片,但鸦片是一种危险的药物,从新石器时代到今天,它一直培养着瘾君子,并摧毁着人们的健康。传统的兴奋剂——酒精,也如鸦片一样,照大卫王[5]的说法,酒精“使人心情舒畅”。不幸的是,酒精不仅能使人们心情舒畅,若饮用过量,也会造成疾病和上瘾,在过去的八千到一万年间,它乃是犯罪、家庭不幸、道德衰退、意外灾害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