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喀斯·布香(第5/7页)

那是三年前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在离爱德蒙兹农场四英里的一个十字路口的商店里每逢星期六下午有一段时间里附近的每个佃户每个地主每个终身享有不动产的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都至少要路过那里一般来说会停留一下常常还会买点东西,那些上着鞍子被缰绳勒伤的骡子和马都拴在泉水下方被人踩来踩去的泥地里的柳树桦树和悬铃木树上而它们的骑手把小店挤得水泄不通一直挤到门前面落满灰尘的软长椅,他们或站或蹲喝着瓶装的果味汽水啐着烟叶汁不慌不忙地卷着香烟从容不迫地划着火柴去点燃已经抽完的烟斗;这一天有三个在附近锯木厂当工人的年纪比较轻的白人,都有点喝醉了酒,其中一人以好吵架好用武力出名,这时路喀斯走了进来穿着那件他进城或星期天才穿的已经穿旧了的黑色细平布西服戴着那顶做工精致的旧帽子还有那根粗表链和那根牙签,于是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故事并没说或者甚至并不知道是件什么事情,也许是路喀斯走路的样子,他走进来不跟任何人说话便径直走到柜台前买他的东西(那是五分钱一盒的薄脆姜饼)转身把盒子的一头撕掉把牙签拿下来放进前胸的口袋里晃晃那盒子往手心里倒出一个姜饼放进嘴里,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就足够惹事了,站着的那个白人忽然对路喀斯说起话来,说什么:“你这个该死的傲慢的犟头倔脑的臭里叭唧的脑袋长刺的爱德蒙兹的兔崽子。”而路喀斯嚼着姜饼咽了下去手里的盒子已经在另一只手的上方侧了过来,非常缓慢地转过头看了那白人一阵子然后说:

“我不叫爱德蒙兹。我跟这些新来户没关系。我属于老家老辈的。我是个麦卡斯林。”

“你要是脸上带着这副神情还在这儿走来走去的话你就会变成诱捕乌鸦的烂尸肉。”那白人说。大约有一分钟或者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路喀斯带着沉思默想平静冷漠的神情看着那白人;他一只手里的盒子慢慢地侧过来直到又倒出一块姜饼落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接着他掀起唇角,吮吸了一个上牙,在突然的静寂里显得挺响但并无含义既不是嘲弄也不是反驳甚至都不是不同意,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含义,而是几乎漫不经心地咂了一下,好像一个在广漠百里的孤独中吃姜饼的人——要是他吃的话——会吮一下上牙似的,然后说:

“是啊,我以前听说过这种说法。我还注意到提起这话头的人还都不姓爱德蒙兹。”话音未落那白人已经跳了起来同时伸手往背后乱摸他身后的柜台上有六七根犁杖上的单驾横木他抓起一根已经开始往下揍去这时店主的儿子,他也是一个很活跃的年轻人,不是绕过柜台就是从柜台上跳了过来一把抓住那个人结果那横木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飞过过道砸在那冰凉的炉子上;这时另外一个人也抱住了那个白人。

“出去,路喀斯!”店主的儿子扭头说。可路喀斯还是没有迈步,他神色平静,甚至并不含有嘲笑,甚至并不表示蔑视,甚至并不很警觉,那花里胡哨的盒子还在左手倾斜着小饼还在右手里,他只是在观望而店主的儿子和他的伙伴正使劲拦着那满嘴白沫怒骂不已的白人。“滚出去下地狱去,你这个该死的傻瓜!”店主的儿子大声喊。只是在这时候路喀斯才有所动静,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朝门口走去,一边把右手送到嘴边,因此在他出门时他们看得见他嘴巴一上一下有节奏地咀嚼着。

因为有那五角钱。实际数目当然是四枚硬币七角钱但他从那最初一秒钟的短促瞬间起就把它们换成演绎成一个硬币一个整数从体积和重量都跟它微不足道的可换算的价值不成比例;事实上有时候那煎熬他的后悔心情也许只不过是羞愧难当的心绪或者不管什么样的难受心境终于暂时筋疲力尽甚至消停安宁他便会告诉自己至少我有五角钱,至少我有点东西因为现在不光是他的错误和由此带来的耻辱而且还有这件事的主角——那个男人、那个黑人、那房间、那时刻、那一天——都被锤炼成消融于那硬币所象征的坚硬滚圆的含义之中他似乎看见自己躺着观望着毫无遗憾甚至很平和因为那硬币一天天地膨胀到巨大的极限,终于永远固定地悬挂在他的痛苦的黑暗洞穴里像那最后的死去的没有亏缺的月亮而他自己,他自己弱小的身影对着硬币指手画脚而又微不足道拼命地要遮盖硬币的光芒却又白费心血;拼命而徒劳但又不屈不挠因为他现在永远不可能停止永远不可能放弃因为他并不仅仅损害自己的男子气概而且伤害了他的整个种族;每天下午放学以后还有星期天整天,除非有球赛或者他去打猎或者有些别的他想干或需要干的事情,他总是到舅舅的办公室去接接电话或跑腿做杂事,这一切都出于某种类似责任心的东西即使并不是真正的需要;至少这体现了他想承担一些自己的价值的愿望。他在孩提时期在他几乎还不会记事时就开始这么做了,那是出于他从来不想追究的对他母亲的唯一的兄弟的盲目而绝对的依恋,从此他就一直这么做了;后来,在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的时候,他常常会想到那个关于一个男孩和他的宠物小牛的故事,每天男孩都要把小牛抱起来放到牧场围栏的外边;一年年过去了,他们或长大成大人或成为大公牛了,可那牛还是天天被抱着越过牧场的围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