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许

塞德潘站在草垫床的旁边,草垫上躺着母亲和孩子。穿过干缩了的墙板的隙缝,清晨的阳光投射下来,像是些铅笔画出来的长长的道子,被他叉开的双腿和手中的马鞭所隔断,横在这母亲的一动不动的形体上。她躺着,那双阴沉而不可测度的眼睛纹丝不动地朝上望着他,身边的孩子裹在一块虽然干净却有点发黑的布片里。在他们的后面,一个黑人老太婆蹲在简陋的壁炉旁,壁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在冒着烟。

“嗯,弥丽,”塞德潘说,“真可惜,你不是匹母马。不然的话,我就能分给你一间挺像样的马棚了。”

草垫上的姑娘还是没有动。她一直在毫无表情地朝上望着他,她那阴沉而不可测度的年轻的脸由于刚才的临产阵痛仍然没有血色。塞德潘动了动,把他那张六十岁的男人的脸移进铅笔画出来似的一道道太阳光中。他平静地对蹲着的黑女人说:“格利赛达今天早上下驹子了。”

“公的还是母的?”黑女人问。

“公的。直叫唤的小驹子……这个呢?”他用拿鞭子的手指指草垫。

“是个母的,我觉得。”

“哈,”塞德潘说,“一匹小驹子。将来准跟六一年209时候的老罗布·罗伊活脱脱一样,我那会儿骑着它北上,还记得吗?”

“记得,老爷。”

“哈,”他回头看看草垫。谁也说不上那女孩是不是还在望着他。他又用拿着鞭子的手指指草垫。“她们需要什么,尽量想办法。”他向外走去,经过摇摇欲坠的门口,走下台阶,进到茂密的野草中(就在这儿,沃许三个月以前向他借来割这些野草的大镰刀还靠着门廊的拐角在生锈)。就在这儿,他的马正等着他,就在这儿,沃许站着,手里握着缰绳。

当年塞德潘上校跨马离家去打那些北方佬的时候,沃许没有去。“我在照看上校的家,照看他的黑鬼们。”他总是这样告诉所有问起他的和并没有问起他的人——沃许是个干瘦的、有疟疾病根的人,浅色的眼睛总带着探询的意味,看样子大约三十五岁,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不仅有个女儿,还有一个八岁的外孙女。他这个答复是骗人的,绝大多数听见他这么说的人——那些留在本地的为数不多的从十八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人——都清楚,虽说有的人相信沃许自己真的相信这个说法,可是就连这些人也相信沃许总还有点脑子,不会把这个说法拿到塞德潘太太或者塞德潘的奴隶面前去试试。他们说,他之所以不这样做,是因为他还有点脑子,或者只不过是太懒,太窝囊,因为他明明知道自己和塞德潘种植园的唯一联系,仅仅在于许多年以前,塞德潘上校曾允许他住在自己的地界里,占用河谷沼泽地上的一间摇摇欲坠的棚屋,那是塞德潘单身的时候搭起来供钓鱼时住的。从那以后,由于荒废,已濒于坍塌,如今看上去恰似一头衰老的病兽,在它垂死的挣扎中怪吓人地趴在那里喝水。

塞德潘的奴隶们也听到了他这个说法。他们大笑起来。这可不是他们第一次笑他,在背后管他叫穷白鬼。他们于是当面来问他,他们在那条从沼泽地和老钓鱼营地往上走的刚可辨认的路上,成群结队地迎住他:“你干吗没去打仗,白人?”

这种时候,他就会停住,环顾周围这一圈隐含着嘲弄的黑脸、白眼和白牙。“我得养活女儿,我得养家,”他说,“别挡我的路,黑鬼。”

“黑鬼?”他们学他,“黑鬼?”他们哄笑起来。“这是谁呀,管咱们叫黑鬼?”

“就是嘛,”他说,“我要是走了,我可没有黑鬼来侍候家里的人。”

“除了下边那个棚子,你也没有什么别的了呀,那种地方,上校说什么也不会让我们住的。”

他骂了起来;有的时候,他会从地上抓起根棍子,向他们扑过去,这时候,他们便会在他的前面四散逃开,可是,却又总像还在用那黑色的哄笑围住他,嘲弄着,闪避着,让你摆脱不掉,弄得他又急又恼,气喘吁吁,简直毫无办法。有一回,这种情况就发生在那座大房子的后院里。那是在从田纳西山里和维克斯伯格传来坏消息,谢尔曼已经到过这个种植园,绝大多数黑人都跟着他走了以后的事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联盟军拿光,塞德潘太太给沃许捎了个话,说是他可以到后院棚架那儿去收正在成熟的斯库培诺葡萄。这回难为他的是一个女仆,是留下没走的少数黑人当中的一个;这一次,她不得不一直退到厨房的台阶上才转过身来。“就在那儿站住,白人。就在你那儿站住。上校在家的时候,从来没让你上过这些台阶,现在也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