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胜利(第4/11页)

韦德尔站起身,手里拿着一把沉甸甸的左轮手枪,他一只手摆弄着枪,扳上扳机又退回原处,发出咔嗒声。黑人望着他,就像一只猩猩蹲在蓝色的联邦军服下面。“你把那玩意儿放回去,”他说,“战争结束了,在费尔吉尼他们就告诉咱们一切已经结束了。你把它放回去,听见了没?”

“我去洗澡,”韦德尔说道,“我的衬衣——”

“在哪儿洗?拿什么来洗?这些人从来连澡盆也没有见过。”

“在井边洗。我的衬衣好了没有?”

“你要还当它是件衬衣的话。你把那枪给我放回去,索瑟少爷。我要向你妈妈告发你。我要告诉她。要是老主人在就好了。”

“去厨房,”韦德尔说道,“告诉他们我想在井房洗澡,让他们拉上窗户的帘子。”枪在灰色的斗篷下消失了。他走到那匹纯种马的马槽旁,马用鼻子蹭着他,它的眼睛里滚动着柔和和野性。他用左手拍拍马的鼻子,马发出嘶鸣声,声音不大,喷出香甜温暖的气息。

黑人从后边走进了厨房。他已经摘掉了头顶上的油布帐篷,头戴一顶捡来的蓝色的帽子,像他的外套一样,帽子对他来说太大了,以至于帽檐因没有支撑而晃来晃去,仿佛也有生命一般。要不是帽子和领子之间的那张像一只干透了的、马来人的战利品般的脸,他整个是个看不见的人。他的脸很小,脸上由于天冷的缘故铺着薄薄一层像木头灰似的东西。那年长的妇人站在灶台旁,煎着的食品发出咝咝的响声和噼啪声。黑人进来的时候她没有抬头。那女孩儿站在屋子当中,什么也没干。她看着黑人装模作样地、带着小丑一般的神情走进厨房,拿起灶台旁边的一块木板首尾倒过来后坐在上面。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眼神里透着和缓、严峻和神秘。

“要是你们的天气老是这个样子,”他说,“北方佬强占这块地方我不在乎。”他解开外套,露出他的双腿和脚,他的腿和脚包在一层沾满泥巴、像皮子但叫不出名字,很大但无形状的东西里边,那东西看上去像是两头泥糊糊的、半大的狗那么大的怪兽,他朝女孩子旁边挪了挪。女孩子默默地想:那是皮子,他从一件皮衣上剪下来裹在脚上。“是啊,”黑人说道,“只要让我回家就行,哪怕北方佬把所有的一切都拿去好了。”

“你们家在哪里?”女孩问道。

黑人看看她。“在密西西比。在德曼。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康蒂梅森?”

“康蒂梅森?”

“对。他的祖父起的名字,因为它比一个县还大,骑一头骡子得从太阳升起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才能走完它,这就是它的来历。”他的双手缓慢地在大腿上搓着,他的脸转移向灶台,大声嗅着。他皮肤上的那层灰样的东西已经褪去了,露出干枯的脸,他的嘴有点松弛,好像因肌肉使用过多而松弛下来,像两块橡皮,不像吃饭用的肌肉,倒像是说话用的肌肉。“我琢磨我们离家不远了,至少那猪肉的味道闻上去和我家乡人吃的差不多了。”

“康蒂梅森。”女孩儿重复道,语调中充满快乐和兴奋,但仍然用那种严峻的一眨不眨的眼神看着黑人。然后她转过头看着墙,脸上完全是一副宁静的神态,一种完全不可捉摸的、不慌不忙的、深沉而全神贯注的神情。

“没错,”黑人说道,“听说就连北方佬也知道韦德尔家的康蒂梅森庄园,知道弗朗西斯老爷,也许你看见过他的车打这儿经过,那时他往华盛顿去对你们北方佬的总统说,他不喜欢北方佬总统对待百姓的态度。他一路坐车到华盛顿,有两个黑人赶车和烧热砖头来给他暖脚,还有人驾车在前面开路,准备好新马。他给你们总统带了两头剥了皮的熊,八爿熏鹿肉。他准是打你家门前经过,我猜想你爹或许你爷爷看见他们经过。”他没完没了地说着,用一种催眠式的调子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脸上开始闪出亮光,大量的热量使之熠熠生辉。女孩的母亲弯腰在灶台上忙乎,而女孩一动不动,完全凝固在那儿,她的光脚在那根粗糙的烧火棍跟前显得圆滑,她年轻的躯体大而光滑,在粗制的衣服下面反而更显出哺乳动物特有的柔软和生动,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黑人,目光非言语所能形容。

黑人不停地说着。他双眼紧闭,滔滔不绝的声音里有夸耀,神态中透着懒懒的褊狭,好像他仍然待在家里,没有发生过战争,也没有关于自由和变化的刺耳谣传,他(一个马夫,在家长特权制度下的一个马夫)好像还是在下人住的屋子里与那帮长工消磨夜晚的时光。直到年长的妇人盛好饭离开厨房关上门去后,他才睁开眼睛。他朝门口望了望,目光又回到那女孩子身上。她看着墙,看着她母亲消失的那扇关上的门。“难道他们不让你和他们一块在桌上吃饭?”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