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

听诊器那坚硬的圆听筒贴在他裸露的胸上,冰凉冰凉的,很不舒服。房间很大,呈正方形,有一张胡桃木质、样式陈旧的床。这张床起初是他一个人睡的,后来成了他的婚床。他儿子就是在这张床上被怀上,出生,最后衣冠整齐地躺在上面等待入殓。这所他熟悉的已经六十五年的房子虽然普通、安静、孤寂、气味与其主人一样,却似乎挤满了人,尽管这里只有三个人,而且都是他所认识的:有卢西斯·皮博迪,他这时本应在城里行医,还有两个黑人,一个可能在厨房里,另一个可能在草坪上的割草机旁,正装模作样地干活,挣着他们到了星期六傍晚就期待着发放的工钱。

但最糟糕的是听诊器那又硬又凉的小听筒,甚至比那裸露的、长满细软的灰毛的胸膛遭受蹂躏更为糟糕。事实上,只有一种情况令他轻松。他以含有担忧与嘲弄的幽默想着:“至少身边没有大声嚷嚷的女人烦我,否则就倒霉了,她们结婚或离婚都免不了大声嚷嚷。如果他只是把这该死的小玩具听筒拿掉,让我的黑鬼去干活——”

果然,他的思想还没有结束,皮博迪就拿掉了听筒。可是,他刚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把身子放回靠垫里,其中的一个黑人,是个妇女,就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使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双手捂着耳朵。那个女黑人站在床脚处,一双又长又灵活的黑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床脚竖板上,眼睛往头颅里翻着,露出许多眼白,嘴巴大张着,发出连绵不断的女高音,像高音调风琴的声音那样圆润,像汽笛那样具有震裂墙壁的力量。

“克劳丽!”他喊道,“停下!”她没停。她显然是既看不见又听不见。“你,杰克!”他冲着站在她身旁,手也放在床脚竖板上,脸朝下对着床,神情高深莫测的男黑人喊道:“把她领走!快!”见杰克也没动弹,他就愤怒地转向了皮博迪。“来呀!卢什!把这些该死的黑鬼从这儿赶走!”但皮博迪似乎也没听见他的话。法官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把听诊器折好放进箱里,在那个女人响彻房间的尖叫声中又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后,他扬手掀开毯子,起身下了床,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那间屋子,那所房子。

他立即就意识到他还穿着睡衣,便扣上了大衣。大衣是绒面呢的,黑色,过时但仍雅致,有着黑貂皮衣领。“至少他们没来得及把这种东西给我藏起来,”他烦躁而又气愤地想着,“如果现在还有我的……”他低头看了看脚。“啊。我似乎已经……”他看了看鞋。“这也还算幸运。”然后,短暂的惊讶也消退了,愤恨这时就有了扩散的空间。他碰了碰帽子,又摸了摸翻领。那朵茉莉在那儿。不管怎么说,虽然他像过去不得不做的那样骂杰克,但那个黑人决不会忘记任何一种应时开放的花。你总能在早上的咖啡盘里见到新开的、完美的鲜花。鲜花,还有那……他握住胳膊下方的乌木手杖,打开了公文包。两块新洗的手绢放在书的旁边。他拿了一块塞进胸前的口袋里,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克劳丽的尖叫声听不见了。

一时间,他十分不快。他憎恶人群:那种转来转去、漫无目的、不急不躁的傻样儿,那种有活力的肉体与他的肉体的碰撞。但不一会儿,他就自由了,自由地站着,尽管仍有一点怒气和一点烦恼。带着正在消失的愤恨和厌恶,他回头看到那群人默默地聚集在入口处。等到他的厌恶消失,他的脸就会变得平静而理智,模糊而又执着地显示出,他的沉思默想没被扰乱,没被惊醒。因此,他就能以十分轻松、戏谑和平静的声调说:“他们好像有一大群。”

“是的。”另一个人说。法官看了看他,发现是个年轻人,身穿寻常的、略带婚礼气味的晨礼服,正紧张、耐心地看着入口。

“你在等什么人吗?”法官问。

这时,另一个人看了看他。“是的。你没见过——但你不认识她。”

“认识谁?”

“我妻子。确切地说,她还没成为我妻子。但婚礼本应是在中午举行。”

“出了什么事,是吗?”

“我不得不那么做。”年轻人看了看他,紧张而又忧虑。“当时我晚了,就开了快车。一个孩子跑到了马路上。我开得太快停不了,就不得不转弯。”

“你没撞着孩子吧?”

“没有。”另一个人看了看他。“你不认识她吗?”

“那么你等在这里是要……”法官凝视着另一个人。他眯起双眼,目光锐利而严峻。他突然厉声说道:“废话。”

“什么?你说什么?”另一个人问道,神情茫然、紧张,又有点急切。法官挪开了视线。他额上因气愤和惊讶而起的皱纹松开了。他似乎是采取了迅速而审慎的行动将它从脸上除了去。他就像一个击剑外行,面对着某种不大可能发生的危机舞了一会儿剑,却握着剑突然发现危机就在面前。他神情警觉,迅速朝着入口凝望起来:他似乎在以一种平静而又强烈的专注默默地凝望着那些进入者的脸。他默默看了一周,视线又回到另一个人。那个年轻人仍然在注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