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普莱斯(第2/3页)

我发现自己和阿纳托尔志趣极为相投。我觉得,我和他都是被标了记号的人。乍一看是些怪人,但又学会了照表面现象来接纳这个世界。他的孤儿身份、他的离乡背井、他那热切而怀疑一切的心灵、他的孤独,都使他早早就带上了标记。我注意到他也是反向理解一些东西的,比如说,广告牌上的卖点到底是什么,贫穷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我不应觊觎我的姐夫,但我能以自己的方式来更好地了解他。阿纳托尔和我一样,栖居于同一种孤独氛围之中。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他能够为了利娅放弃自己的右臂和右腿,而我早已这么做过了。

如果脱离了瘸腿的状态,我是否会彻底迷失呢?

在露丝·梅和那么多孩子死亡之后,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存活下去呢?我的救赎会是死亡吗?

在医院里,我有大把的时间来思考这类问题。我想起自己能接触到无数种麻醉药品,安眠是绝对可以实现的。你睡着的时候,上帝就看不见你,露丝·梅坚信这一点。恶不会剥夺沉睡中的眼睛。生存 !③

死亡。

他们时常拜访母亲。去年,母亲新找到了一个类似教会的去处,便放弃了伯利恒的花间隐居地,搬入了亚特兰大的公寓楼。她要游行示威,争取民权。他们付她工资,让她去办公室上班,但我知道她是为示威而活的。她颇擅长此道,而且对危险无动于衷。有一天她冒着催泪弹步行了一英里,然后晚上来到我的住处,好让我检查她的角膜,看是否有损伤。她的双眼完全没有丝毫红肿。我觉得子弹根本伤不着她。

我忽然觉得我也需要宗教。尽管母亲如今已有信仰,可她仍在受难。我相信身边没人的时候,她无时不在同露丝·梅说话,祈求她的宽恕。

利娅也有信仰:她的宗教就是受难本身 。

蕾切尔没有。显然,我们这几个姐妹里,就属她最快乐。不过也许可以说,她信仰的是自己这个自创一格的女神。

我没能那么经常和利娅及阿纳托尔见面,对此我很抱歉。当然,我是个医学院学生,课程安排毫无人性,大家都体谅这一点。而且,我住在另外一个校区,和已婚学生的宿舍是截然分开的。他们在那儿造孩子,而我们在这儿只能救孩子。

这个月十分难熬——得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轮值。上个礼拜,我们失去了两个孩子。昨天,圣诞节的前一天,时钟转过整整两圈,我始终在照看着三个小生灵,他们的肺吃力地运行着。由于早产,他们的肺犹如蝶翼般平展、无用。是三胞胎。我想起了内尔森关于如何处理双胞胎的说法,以及漠视该传统将会造成的可怕后果。我们这儿的情况更糟:三重灾难降临到了这对可怜的父母身上。我和孩子的爸爸谈了谈,那是个十六岁左右的男孩。我们说起应好好养育这些患病儿童的时候,他用的是假设语气,显然他并不想耗在这些孩子身边。于是,重负就落到了做妈妈的人身上。当医院里的机器发出轻柔的蜂鸣声,当白底鞋在大厅里来来回回地窸窸窣窣时,灾难却轰鸣着落到了自己也仍是个孩子的母亲身上。这是她的圣诞礼物。她将签下一辈子的卖身契。面对这三只瞎老鼠,她的生活将再也无法摆脱劳碌和失望。身为没有丈夫的妻子,学校里的朋友仍徜徉于花季之中,她或许会用菜刀割断他们的尾巴。④

谁说她不该披散头发、甩着脐带跑入森林,跪下来,把三个小家伙依次放到松树下?谁敢说我处方给她的静脉滴注和保温箱就真的是明智之举?

如果母亲当初选择离开我,又有谁能责备她呢?

子夜过后,我在实习医师休息室里的小床上睡了过去。但我连连做梦,睡得极不踏实。装在管子里的各种肤色的患儿在我的脑袋、胳膊和手上舞之蹈之。“生存还是死亡,生存还是死亡 ?”他们齐声歌唱。“妈妈,我们可以走吗 ?”

非洲从我的正义之屋、我的艾达道德准则底下,滑过地板,溜至屋外。以前,世界意欲将我强行塞入那帮只会揪自己耳朵的野孩子堆里,而我多么自鸣得意、信心满满地在那个世界里穿行。愤怒的艾达有资格、有权去蔑视每一个人。现在,她却必须向那些认为她打出生起就该被丢在丛林里的人妥协让步:好吧,他们说得在理。我把一件东西背负在自己歪斜的瘦脊背上从刚果带出来了,那就是对生命价值的极度不确定感。而如今,我却要当医生了。看我多理智啊!

我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这忙中偷闲的睡眠令我浑身燥热,倏然间我彻彻底底地醒了,只觉得恐惧、战栗。我侧身躺着,眼睛大大地睁着。我觉得双手冰凉。我觉得好害怕。这是一种前所未有、让我难以承受的糟糕感觉。怕。这是我写给世界的信,它从不写给我——大自然告知简单的消息——用温柔的庄严。她的信息已交到我无法看见的人手里——出于对她的爱,亲爱的同胞,请给予我温柔的裁判 !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