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第2/5页)

在我的想象中,阿纳托尔和我都是用英语交流的。虽然在现实生活里,他大多数时候都用刚果语给孩子们讲课。他的刚果语口音跟其他人不一样——就连我都能听出来。他会把嘴形拉得很大,正好露出牙齿,好像他一直都很担心自己被误解似的。我觉得阿纳托尔能帮我们家摆脱困境,因为他在这儿也是个外人,和我们一样。他会对我们的困境抱持同情心。而且父亲似乎也很感激他,在他们俩有过争执后,他仍旧愿为布道做翻译。阿纳托尔只要能更好地理解经文,就能成为父亲的朋友。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他会如此体贴地把内尔森派给了我们。内尔森第一次自己去取水、烧水的时候,母亲真是感激不尽。她竟然坐到椅子里哭了起来。派了这么个好学生来,是份天大的礼物。我的理论是,这么做是因为阿纳托尔在我们家看到了两件事:一来,书这么多,可以给聪明的孩子阅读,就算那孩子再也没法上学;二来,我们很需要帮助,就像摩西的孩子需要摩西一样迫切。感恩节的时候,母亲还当着父亲的面大声祈祷,求主能把我们一家安然无恙地带离这儿。他不喜欢她将自己在信仰上的犹疑不决显露出来,他也这么说了。确实,露丝·梅把我们吓得不轻,但他理智地提醒母亲,无论是在佐治亚州还是堪萨斯城,反正不管什么地方,孩子都有可能把胳膊摔断。说句实话,要是我们当中有谁注定要摔断一次胳膊,那肯定就是露丝·梅。她玩命似的奔跑在人生路上,仿佛她打算在撞上二十岁之前就把整个人生都经历一番。

虽然我很不喜欢这样说,但艾达简直不可理喻。她一门心思地想要搞破坏,当然用的是她那种慢吞吞的方式。没有谁让她独自一人晃晃悠悠地在丛林里走。她本来是可以跟上我一起走的。主是我们的牧羊人,我们这些羊至少要凭自己的努力跟上羊群的步伐吧,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尤其是我们现在都可以算是大人了,别人不都这么说吗。你总是能看见双胞胎小时候打扮得一模一样,可你从来没见过两个成年女人穿着同样的衣服、手牵着手跑来跑去。难道我和艾达还真指望永远都当孪生姐妹吗?

不管怎么说,有了她那次和狮子的短暂交锋,再加上露丝·梅摔断胳膊之类的事,我们俩都不得不抄写经文,即《创世记》第四章讲该隐和亚伯的段落,而母亲又开始劲头十足地担心起我们的安危来。雨季的雨下得越来越猛,整个村子都被咔咔咔咔 放倒了。我们原本以为这个词就是“赶快”的意思。当玛玛·姆万扎告诉我们她所有的孩子都得了咔咔咔咔 时,我们还以为她指的是孩子们都变得愈发焦躁不安,要挨骂才愿意去干活。但内尔森说:“不对,不对,玛玛·普莱斯,是咔咔咔咔 !”显然,这是一种病,指的是一天要上无数趟厕所。(他用肢体动作来表现这种病,惹得露丝·梅狂笑不止。)他说上了这么多次厕所,身体里就什么都不剩了。之后,小孩子有时就会死掉。哦,内尔森还告诉过我们许多东西。比如,如果你遇见摆成X形的两根木棍,就应该用左脚倒退着跳过去。所以,我们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关于这种病的说法。但接下来马上就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家南边的一栋小房子,忽然搭起了一座用棕榈叶编成的拱门,是举行葬礼用的。院子里有花和一张张哀戚戚的脸孔。死的不是婴儿,而是他们的母亲。留下来的孩子看上去都瘦得皮包骨,孤苦伶仃的,仿佛妈妈走了之后,整个家庭都在重击下晕厥过去。你还真得好好琢磨一下她们究竟是得什么病死的,这病会不会传染。

于是,母亲陷进了全新的精神状态。传染,天哪,那比蛇还糟糕!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染上身!她想象出无数借口把我们留在房子里,甚至不下雨的时候也是如此。她发明了“休息时间”——上完课、吃完午饭后就是这段无穷无尽无所事事的时间。我们只能待在床上,置身于蚊帐的华盖之下。母亲把这叫作午睡时间 ① 。起初,我还误以为是玩乐时间 ② 呢。所以一直很困惑,因为根本就不欢乐呀。露丝·梅一般都会睡着,炙热中大张着嘴,头发一缕缕地贴着汗津津的脸孔,像招贴画上发热的儿童。我们几个也一个挨着一个趴在铁架床上,汗流浃背,中间隔着幽灵般的蚊帐墙,胸膛里燃着无名之火,彼此羞辱,指望着能够起床下地。除了《爱斯基摩人土地上的鲍勃西双胞胎》,我无书可读,而对这本幼稚的书,我丝毫提不起兴趣。我只是忌妒傻头傻脑的鲍勃西双胞胎能在银装素裹的凉爽之地冒险,比我们可强多了,那儿也没人需要忍受这种强加的休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