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假

对五十七师来说,好像诸事不顺。这个师开赴海外后,正好赶上在突出部战役[1]中遭到重创;在太快补充了大量兵员而实力加强后,先是在法国东部,然后在德国浴血奋战——一直表现得不算糟糕,但也不是特别出色——直到战争在五月份结束。

到了那年七月份,在作为占领军那段服役期开始完全有望成为他们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时——当时德国的单身女孩极多——倒霉的第五十七师全体官兵被装上货运列车拉回法国。

他们中间有很多人纳闷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平庸的士兵,所以受到这样的惩罚。百无聊赖地坐在货车车厢里时,有人甚至讲出了这个疑问,直到有人让他们闭嘴。他们的目的地那边,没多少指望会有人欢迎或者得到什么慰籍:当时的法国人出了名地讨厌美国人。

拉着整支部队的这趟列车终于停在兰斯(根本没人想去学会这个地名应该怎样发音)附近一片阳光照耀的野草地时,那些人下了车,吃力地把他们的装备抬上汽车,然后把车开到他们新的居住地——这个营地,由几天前匆匆支起来的一座座深绿褐色帐篷组成,一座能住一个班。他们得到通知,要往平纹细布的床垫套里塞满专门为此提供的一团团禾秆,把他们未装子弹的步枪枪口朝下架到他们的帆布床的木头床腿交叉处。亨利·R. 威多斯上尉——他态度粗暴、爱酗酒,是C连的连长——第二天早上把什么都解释了,当时他手下的人在本连指定区域的草地上(草长得深,已经变黄)集合,他对他们讲话:

“照我的理解,”他开始了,一边紧张地小步子来回走着,那是他的特点。“这儿就是所谓的重新安置营地。这一整片地区建了很多这样的营地。他们会根据积分方案把人从德国调回来,拉到这些营地,再安排他们回国。我们要做的,我们要做的是那什么,安排。我们在这儿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职责,很有可能是供应和文书工作,我想。我一有更多消息,马上会通知你们。就这样。”

威多斯上尉曾被授予银星勋章,因为去年冬天,他在齐膝深的积雪中,率领士兵发起了一次进攻,为他赢得了绝佳的战略优势,但是让自己一个排的人死伤近半。甚至到现在,连队的人还是怕他。

他们到了这个营地过了几星期后——当时他们塞草的床垫已经睡平,因为露水,他们的步枪上面有点点锈迹——有座营房里出了件好玩的事。一个名叫迈伦·费尔普斯的下士(他三十三岁,但是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入伍前是个煤矿工人)仔细弹掉一枝从陆军消费合作社买的粗雪茄的烟灰后说:“哈,我希望你们这些小孩子别谈论德国了。我听够了说德国、德国、德国。”然后他伸了伸腰,让他那张不结实的帆布床在不平的地上晃了两晃。他一只胳膊垫在头下面,以表示那是个平和的世界,另一只胳膊懒洋洋地借助雪茄来比划。“我是说就算你们在德国,又他妈会干吗?呃?你们会去睡女人,睡女人,得上淋病、梅毒、睾丸肿,就这些,你们还会灌很多烈酒、啤酒,变得没力气,身材走形。对吧?对吧?嗯,你要是问我,在这儿要好很多。我们有新鲜空气,有地方住,有食物,有纪律。这才是男人的生活。”

一开始,大家以为他开玩笑。好像至少过了五秒钟——这段时间,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费尔普斯,然后面面相觑,之后才爆发出第一波哄堂大笑。

“岂有此理,费尔普斯,‘男人的生活’,”有人叫道,另外有人喊道:“费尔普斯,你是个混球,你一直是个混球。”

这番攻击之下,费尔普斯挣扎着起来;他的眼睛和嘴巴露出了愤怒,让人同情,他的两边脸上,都有一块块尴尬的粉红色。

“……你那操蛋的煤矿呢,费尔普斯?那也是‘男人的生活’吗?”

他显得无助,努力想说什么,却没人听,很快他显得可怜。他的脸上显然说明他知道“男人的生活”这样的话如今会传遍别的帐篷,引发一阵阵哄堂大笑,只要他还在这个连队,这件事就会一直纠缠着他。

一等兵保罗·科尔比跟别人一起大笑,但笑声未歇就离开了帐篷,他要按照那天下午约好的时间去见威多斯上尉。他身后的笑声降低了,停息了,可是他没感到什么可惜。可怜的迈伦·费尔普斯这家伙之所以被提升为下士,是因为他是突出部战役后他们排仅剩的两人之一。如果他再继续闹笑话,几乎可以肯定他很快就会被降职。

还不仅仅是这样。无论保罗·科尔比是否愿意向自己承认,他至少同意费尔普斯那惊人之语中的一方面:在草地帐篷里这种简单、有秩序以及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也开始喜欢上了。在这里,完全不用去证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