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田园颂(第6/25页)

爷爷又把小孙子放到自己坚硬的膝盖上,爷爷的裤子上打满了补丁,现在爷爷又在给他削芜菁甘蓝了,嘴里仍旧不住地抱怨,有时还用小刀柄敲打小孙子的脑壳,直到这个讨人喜欢的胖孩子吃饱了之后,不再懒洋洋地翕动嘴唇,一对眼睛粘到了一起,身子像是一根被露水压弯了的柔弱的小草,紧紧贴在爷爷鼓起来的胸膛上,就在这胸膛的庇护之下,他信任地、有保障地、彻底地放松了……

只有在这时,爷爷才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完全没有声响地用小刀削着芜菁甘蓝。爷爷也是个喜欢甜食的人。他蠕动着没有牙齿的突出的颌骨,嘴巴一动一动地,他四下张望着:是不是有人看到他现在又返回到了童年。为了掩饰这一切,他低声咕哝着:“你这小强盗!你这不听话的孩子!看,累坏了吧!”他想在吃甘蓝的同时还唱歌,于是用膝盖摇晃着小孙子,唱了起来:“菜园子里面我好自在,当着老实人的面,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我可要……”但是,他马上又刹车了,下面的歌词是不能够唱给孙子听的。小孙子会长大的,会懂得很多事情,会说老家伙们都给了他些什么东西。现在,先停止吧,住口吧,我说老家伙,上帝保佑别让老太太听到了!

小男孩还不能够理解自己是否已经入睡了,他在膝头上感到很舒适。爷爷的长胡须弄得他发痒。为了表示感谢,本来应当揪一揪老人的胡子,但小男孩太困乏了,他连举手的力气也没有了。现在,出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光屁股的小人儿,这小人儿想要用双手攀着栅栏,越过这个栅栏,喘息着奔向栅栏的小门,玫瑰色的脚掌迈起步来很不稳,也许是脚趾无力的缘故。小人儿摇晃了一下,直挺挺地摔倒在荨麻地上。他大声哭着,满脸是泪水。老奶奶从笤帚里抽出细条子抽打着荨麻,嘴里还说着:“打死你,打死你这长刺儿的毒蛇!……”又把树条递到小人儿手里。他抡圆了肩膀使劲地抽着荨麻,连荨麻叶都飞了起来。他受到安慰,流出的泪水还顺着两腮流淌。他用舌头舔了舔略带咸味的泪水,又做了一次努力,想要站立起来,他沿着栅栏蠕动着,弯曲的双腿颤抖着、蠕动着。

身后,有人在夸奖他、鼓励他、不住地打扰他:“小家伙,这样爬!”“不对了,要那样爬!”

终于,开始体验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幸福,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幸福:他迈出了独立的第一步!小男孩的双手脱离开了栅栏,一拐一拐地迈动着不坚实的脚步。他身上的一切全都停止了、僵死了:眼睛、心脏全都已经凝固。他喘不出气来。只有脚,两只脚向前移动,迈出了两大步。这可能是一生中最大的两步、最幸福的两步!

他已经快要跌倒在地了,不知是谁的一双手托住了他。从下面把他牢牢地托住了,而且热情洋溢的呼唤:“向前走啊!向前走!”他被扔了起来,扔到了空中,他于是就在天空里飞翔、翻跟头。而太阳呢,太阳忽而落入庭院里,忽而直接贴近他们眼前,忽而又如同小球一样滚到了菜园之外,奔向森林,奔向山巅。由于胜利的喜悦,小男孩在空中被呛得喘不出气来,他惊叹着、欢笑着、尖声呼喊着。他还没有意识到,他这是第一次领略到了生活的甘美,这甘美是由这种危险的飞行所构成的。他心中只有一种感受、只有一种永恒的希望:你的下面有许多坚强有力的手,它们随时准备从下面托住你,使你不至于跌落,摔到坚硬的土地上。这种希望就产生了生活的信心,于是已经中止了工作的心脏、已经滚落到遥远的某个角落里的心脏又重新收缩了,重新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你自己也不会飞到“妖婆儿”那里去。奶奶说这是不知改悔的爱骂人和爱亵渎上帝的爷爷的说法。

挨着院内附属建筑有一小块肥沃的土地,由栅栏隔离着,它们施了草木炭肥和骨肥。从外表上看,这块土地既平常又实用。只有在宽阔的地界上有高低不平的杂草丛生,罂粟花颜色鲜红,然而它的花期却不长,它们只有在仲夏时节才会使菜园处处生辉。罂粟花的长相并不出奇,或浅灰色,或深红色,或者那颜色就像是灯光一样。花蕊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黑十字,十字里垂着一粒钻石样的罂粟籽,毛茸茸的。罂粟籽的茸毛里总有一些熊蜂飞舞。种植它们时,老奶奶就念念有词:“我种上一把籽儿,它长出一大片来。”这里还有另外一种奢侈品:菜园子中间是一大片豌豆,构成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小岛。豌豆秧没有腿也没有手却爬上了小树。有的夏天,马铃薯地里会长出十几株黄耳朵的向日葵,葵花籽儿常常长不成熟,但是它们也会给小孩子们带来不少麻烦,让他们流些眼泪。大脸盘上长着麻子的向日葵招引来许多蜜蜂、熊蜂,它们嗡嗡叫着,碰掉了胚珠里的花粉。不仅如此,向日葵还引逗年轻的爱洗劫菜园的人跃跃欲试。小强盗们钻进菜园之后,先是抓住向日葵粗糙的后脖颈。一颗颗向日葵的脖颈就像是士兵们剃光了的后脑壳,小强盗们把向日葵按倒在地上,向日葵脸庞朝下,黄耳朵向四处伸开着,小强盗们使劲地扭动着像鹅的长脖子似的向日葵秆儿,终于在折断了之后把向日葵盘儿塞到自己怀里,然后就一个个逃到森林里去了,裤子刮到栅栏板条上破得一条条的。到处都是如此,人人都知道,萝卜和豌豆是给小偷儿种植的,向日葵是为小孩子们种植的。只是有一件事情令人百思不解:一旦在菜园里捉到了小强盗,大婶们,特别是大叔们,尽管过去也曾经干过洗劫菜园的营生,现在却以一种愉快而又凶狠的甜蜜感,用带刺的树条抽打小歹徒们毫无遮掩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