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礼赞

丽娜在莫斯科已经生活了半个月了。是生活吗?不,不是,不是生活,对她来说是又多活了些时光。

她一向认为“生活”这个词可有两层意思,但事实上却是不可能的。她特别希望把“活到……”这个动词的讨厌的前缀“到”字勾掉。“活着”,“生活”这个词多么美好,内涵多么深邃!为什么要给它加上一些前缀而改变它的意义呢?可是,动词前缀“到”,“到”,“到”——“活到……时为止”是客观存在,它如同心脏跳动一样,无时无刻在胸中、在脑海里、在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里引起反响……

仅仅能“活到”二十岁!这太荒谬,太不近情理,太可怕了!

丽娜在医学院学习,她已经学到了某些知识,尽管可能学得还不多,但已学过的知识足以使她不致受骗了。不过人们还是一心想向她隐瞒病情。按照古代诞生的医学规范,人们不应该对她说已身患绝症,而且将不久于人世……

丽娜的母亲正像许多俄罗斯母亲一样,经历过战争,战争使她们过早地衰老了。由于战争父亲成了残疾人,他用仅有的一只手绘图,重新又当上了设计师。父母两人得知女儿患了不治之症的消息早于丽娜本人,他们想方设法保守秘密,也假装着快活。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能够隐瞒得住吗?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加可怜、更加不幸,他们很难掩饰这一巨痛,心如刀绞。

有一天,他们家里安装上了过冬用的外层窗户,以便保暖。已是深夜了,丽娜悄悄爬下床,像小时候那样,赤着脚,啪嗒啪嗒地跑到父母的卧室里去,在他们俩之间躺下,父亲和母亲起初是吓了一跳,接着立刻给她腾出地方让她夹在他们之间,后来又同时扑向她,紧紧拥抱着女儿。母亲实在忍不住先哭了起来,父亲哽噎着,把眼泪咽到肚子里,他由于慌乱,没加小心,他的断臂触痛了女儿的肋骨。

“让我到莫斯科去吧!”当母亲哭得精疲力竭,父亲忍住啜泣的时候,丽娜提出了要求。

“好的,好的,好孩子。我们送你去莫斯科。”

“不,我想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就让她一个人去,父母也同意了。近来他们对女儿的任何要求都一概应允,满足她所提出的一切,哪怕是任性的要求。他们别无选择。

现在丽娜已经在莫斯科住了半个月了。住在这个城市里,四处走走看看。她对父母说自己将进行治疗。他们听了非常高兴,相信她,等待出现奇迹。可她呢,她只想观光游览,松口气,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思索。

但不能不去思索。

忘却也是不可能的。

她走进剧院观看节目,在那里,几乎每一部歌剧,每一出芭蕾,每一场话剧都要表现死亡。世界永远分割成为两个极:生与死。一切都容纳在这两个不能再短的词里,蕴蓄在这两个概念中,存在于这“两极”之间。

人们曾经喜欢、现在也仍旧喜欢看到死亡。他们写了那么多震荡心灵的有关死亡的书籍,创作了那么多恢弘壮丽的乐章,拍摄了使人战栗、令人毛骨悚然的电影,绘制了令人发弘的绘画。

在特列嘉柯夫美术馆里大约有一半的绘画展示死亡,参观者一连几个小时站在一幅幅绘画前欣赏着杀死儿子的沙皇、画家维列夏京笔下的安魂弥撒、溺水者、失去理智的公主塔拉卡诺娃和垂死的无名囚犯;人们一连几个小时排着长队,迈着碎步,慢慢吞吞地向陵墓移动,仅仅是为了看上一眼一位已死去的人;成群结队的人拥到瓦岗口公墓和新圣母公墓,漫步在密密麻麻的墓碑之间。

也许,当他们观赏这一切时的那种泰然自若的态度,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感觉到死神临近,他们还不知道何时将会死亡?是不是这样呢?!

丽娜已经看厌了死亡的场景。她腻烦了,懒得再去想它。于是有一天,她到动物园去闲逛。在那里她也不开心。从心里她可怜那些乞讨的熊,它们的两只后掌已经磨掉了毛,光秃秃的,这是因为要取悦于游人,它们不得不常常练习坐在地上,耍各种“把戏”,为的是得到游人投掷的一块糖、一块小面包;她怜悯起那些她自幼就害怕,但从未见识过的睡眼惺忪、半毛半秃的猛兽。这些野兽被困在笼子里,虽然巨齿獠牙,可丝毫都不可怕。还有那些蛇类更加使她厌恶,它们紧紧贴靠在玻璃框子上,分叉的舌头颤动着,有毒的牙齿隔着玻璃窗恶狠狠地啃啮着游人。有一位女士看着穿山甲、鳄鱼和各种各样的蛇,说了一句明显的蠢话:“我一辈子也不想在这些爬虫待的地方生活。”“只要活着,就是把我关在笼子里,我也心甘情愿。”丽娜用这句蠢话反驳了她。然后沿着公园小径飞快地跑出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