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来的女人(第3/4页)

科长清了清嗓子说:“陈小姐,我们很感谢你来申请我们的工作。”听到他没有叫她“同志”,她有点吃惊,好像人家把她当作外国人或港台同胞。他接着说,“我们前天仔细研究了您的档案,恐怕得令您失望了。我们不能录用您。”

“为啥?”她一下子蒙了。谁都知道:这九个翻译的招聘名额不可能招满,也不会有九个人来报名。

“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要是您一定想知道原因,那我就得说:我们只能录用我们信得过的人。”

“您这是啥意思?难道我不是中国人?”

“您在美国拿到了绿卡,对吧?”

“没错,但我还是中国公民。”

“这跟国籍没有关系。我们不了解您在纽约都做了些什么,还有您过去这几年是怎么生活的。我们咋能轻易相信您呢?我们有责任维护国家的荣誉。”

她心里全明白了,没有再争论下去。他们一定是从师范学院调来了她的档案,肯定有人告诉了他们她在纽约的生活情况。她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

“陈小姐,您也别太激动。我并不是想要伤害您的感情。我只不过是把外办的决定通知您。”他的办公桌上一只闪亮的蚂蚁正匆匆向墨水瓶爬过去。他用拇指捻死了蚂蚁,把它从裤子上抖掉。

“我明白。”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连再见也没有说。

在市政府大楼外面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不停地用粉红色的纸巾擦着脸。她从手包里摸出化妆盒,对着小镜子把脸上被泪水冲开的粉擦掉。她手上的人造革化妆盒吸引了街上一个小姑娘的注意,她的目光在金莉脖子上的项链和化妆盒之间不住地打量。

工作没找到,她又开始实行一个让我们大家都吃惊的计划:动员迟淦和她一道去美国。这个主意可把他吓坏了。他除了会说几句“早上好”“中国万岁”和“友谊”之外,对英语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三十多年来,我们这个城市里除了有几个人去过香港和日本以外,还没有人能出门走那么远—好家伙,穿越整个太平洋。我们听说有个年轻妇女和她丈夫一道去了香港,一下飞机就被她男人卖到妓院里。可以想象迟淦对妻子的提议有多害怕。他怕一到纽约就会被妻子卖去当劳工或做男妓。他看起来倒是不缺胳膊不缺腿,扁平脸、肩膀滚圆,虽然个子矮点却很结实。但是他要真的干了那种营生,没几天就会死在美国。所以他坚决不同她一起出国。他说:“我是中国人,不当洋鬼子!”

“你听我说,”她还是耐心劝解,“纽约有一个很大的中国城,你在那儿用不着说英语。那里到处都是中国人。书、报纸、电视节目,甚至电影都是中文的。你根本不会变成美国鬼子。”

“我不去!”他瞪起金鱼眼,鼻翼一张一张的。

“别死心眼了,咱们在那儿会挣很多钱的。那儿的日子比这儿强多了。你天天都能吃肉吃鱼。”

“那你干啥还要回来呢?”

“我回来是带你跟我一块走。”她眨了眨一双杏仁眼,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我出国光是为了我自己吗?四年前我走的时候,不是说过我是去给咱们家寻找新生活的?”

“你是说过。”

“你看,我现在就是回来带你和孩子去美国。要是咱们在那边干得好,咱们还会发财,买个大房子和两辆汽车。你不是想开一辆崭新的福特汽车吗?”

“我不想,我也不会开车。”

“不会可以学嘛。我教你,比骑自行车容易多了。”她的双手抓着想象中的方向盘,左右转动,头向后斜过去,眼睛半闭着。

他咽了口唾沫,说:“不,你就是给我座金山我也不去。”

“你知道吗,迟淦,咱们在那边还可以多生几个孩子。”她的眼睛又眨开了,笑起来的时候左腮上还露出个酒窝。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他。迟淦一直想要有个儿子,但是国家的政策不允许有第二胎。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丹丹一个就够了,我不想再要孩子。”

“你咋那么死脑筋呢,你就甘心在那个破船厂修一辈子机器?”

“知足者常乐。”

“那好,你要是不愿意去美国,就让我把丹丹带走。她在那里会更有前途。她将来能上哈佛。”

“啥?哈佛是啥玩意儿?”

“全世界最好的大学。”

“不会吧,听说牛津是最好的。”

“求求你了,让孩子跟我走吧。”她想再把那个酒窝露出来,但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他当然不会把孩子交给她。她实在受不了,号啕大哭起来,求他让她见丹丹一面。她的眼泪把他的心泡软了,于是同意跟女儿谈谈,看看孩子是啥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