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9页)

由于三个公司的合并,在今年早春山川物产复活以后,整个公司从清一郎渡过了进入公司最初三年时间的N大楼搬迁到了这栋传统悠久的山川大楼。古老而辉煌的东西全部复活了。他在搬进这栋大楼,初次穿过入口时,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告诫自己的种种纲领。这些纲领的宗旨至今仍被忠实地执行着。

一、铭记:绝望会培养出实干家。

二、与英雄主义彻底划清界限。

三、发誓:绝对服从自己所轻蔑的东西。倘若轻蔑习俗,就要绝对服从习俗;倘若轻蔑舆论,就要绝对服从舆论。

四、平庸理应成为至高的德行。

……

清一郎甚至对创作平庸的俳谐(带滑稽趣味的和歌。狭义指俳句。俳句是由五、七、五共十七个音节组成的短诗。——译注)也得心应手,缺乏诗才是博取他人信赖的捷径。他出席科长喜欢的俳句会,热心地炮制那种偶尔能获得一两分的可怜俳句。他热情洋溢地想尽办法,要在17个假名里用汤匙恰到好处地添加“平庸”的佐料。

“昨天你和镜子一起去看了约瑟芬◎贝克的演出吧。”

收半梦半醒地听着光子说话。

“是去了。”收回答道。于是,光子像动用磔刑一般。把他裸露的双臂掰开又摁住,然后将自己身体的重量一股脑儿压在了他的胸口上,用嘴唇交替着搔痒他两个胳肢窝。收最怕人搔痒,所以被光子折腾得大声乱叫,但却又无法推开女人那炽烈而沉重的身体。

“胆小鬼,小瘦猴。”女人用收最讨厌的言辞来羞辱他。收索性停止反抗,精疲力竭地闭上了双眼。压在他胃上的女人的身体,还有他那被唾液濡湿了的腋窝,都让他感到一阵恶心。而这恶心又是那么令人生厌、混浊不堪,从遥远的地方如草汁一般不断地涌上心头。在此期间,那种怕痒的预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在身体的每个部位来回窜动跳跃着。“光子居然管我叫小瘦猴。假若演戏时,摊上个裸体的角色,我该怎么办呢?我只注意到自己的扮相,还不曾留心过自己的身体……假设我多长了些肌肉,是否意味着我的存在会增添一点分量呢?既然肌肉本身是一种存在,是一种重量,那么增加了肌肉,我的存在感也就会随之增强吧?就会更实在吧?就能够摆脱这种仅仅是液体般流动不定的状态吧?我能够摆脱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而不得不经常面对镜子自我观照的状态吧?”

他终于把手臂从光子的手中抽了出来,用手在枕边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一面镜子。

“你在找什么?是镜子吗?”

光子对他的癖好了如指掌。在罩上浴巾后变得昏暗了的台灯微光中,光子的手臂带着黝黑透亮、神圣而浑圆的轮廓,伸到了收的脸上,于是传来了栀子花似的气味。原来,光子手臂的移动并不是为了把她放在榻榻米上的电筒递给收,而是为了把电筒扒拉得更远。

“这儿没有镜子哟。让我来帮你照照你吧。”

光子说着,用两只手牢牢地捧住收的双颊。收的脸上几乎没有胡髭,所以,光子捧住的乃是他光滑的皮肉。光子的嘴唇首先触吻着收那光亮的前发:“这就是你的头发。”随即又触吻着收白皙的额头:“这就是你的额头。”然后又轮番用嘴唇触吻收的两道浓眉,说道:“这就是你的眉毛。”……能感到女人的嘴唇像苍蝇一般爬行在自己薄薄的眼睑上。在紧闭的眼睑中,他动了动眼球,彷佛想逃离那只苍蝇。自己裸露着的冰冷的眼球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睑,被人用滚烫的气息精心地温暖着。

“这就是你的眼睛……”

“能看见吧。完全看见了吧。”光子对依旧闭着双眼的收说道。

“比照镜子还看得清楚吧?”

“这就是你的鼻子”,光子又开始了。他那在夜里的冷空气中变得冰凉的秀丽鼻子嗅到了一股焖透了的呼吸的气体。彷佛曾经在某一个夏日的河岸边闻到过这种气味。

收像一个乏力的重病人一样,甚至无法拂去脸上的苍蝇。尽管自己的确身陷于极度的厌恶之中,但却如同懒猪浸泡在晌午的泥沼中一样,他知道这种厌恶感正好适合于自己。无论如何,镜子的明晰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此刻房间被笼罩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他的手指只能徒劳地在榻榻米上摸索,哪儿也摸不找镜子。

和丈夫分居的光子如今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但和收幽会时,她却从不使用自己的公寓,而选择涩谷附近的旅店。最初去那里时,收看见光子对旅店的女佣和账房先生那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很是吃惊。那旅馆的客房是一间间分开修建的,庭院里的池子构成了复杂的水路,把各自的耳房隔离开来。夜阑人静之时,常常听见鲤鱼跳跃的声响。透过窗户能眺望到涩谷车站附近和店铺林立的高地上忽闪忽灭的霓虹灯,但四周却寂静得达到不自然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