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9页)

但收却喜欢这个名叫朝间太郎的剧作家。实际上这仅仅出于一个单纯的理由:朝间曾表扬过收在实习剧目中扮演的角色,这次也指名为收安排了一个虽说并不重要的角色。无论怎样指责他的剧本低劣,但像他那样敢于把现代剧中罕有的梦幻面包卷似的东西引入自己戏剧中的作家还是凤毛麟角的。

一部自己无缘参加演出的剧作,无论是怎样早有定评的名作,作为演员也不可能由衷地去热爱它。过去筑地座的伙伴们观看《底舱》(1902年初次公演的高尔基的戏剧。——译注),感动得浑身颤抖,以致于立志做一名演员的往事,一直都存在于某个离收的习性十分遥远的地方。迄今为止他仍然没有能够成为那种纯粹的“被感动的观众”。他茫然地梦想着陶醉,梦想着自己具有那种别人的舞台无法给予而惟有他自己能够给予其他人以陶醉的才能。

舞台将他的人生变得游移不定,把他锁定在一个半梦半醒的地方,并将他自身当中那些漂浮不定的东西置放于一种浅薄的不满状态中。成为演员,啊,这就意味着将自己的人生交给他人的手来摆布安排。不是自己去选择,而是几乎终生都处于被选择的位置上,任凭他人来挑选,等待角色的分配,按照作者的命令来说话行事,在被他人给予的情感中生存,甚至于连从这张椅子迈向那边的墙沿之类的细枝末节也必须听从他人的意志。只有私生活是自我意志所能自由支配的。但是,对于他来说,私生活却又毫无魅力可言,他把一切赌注都押在了“被选择”的生活上,这种生活使自由变得毫无意义。而正如被选出的美女一样,最终所有的一切又都化作了自己的拥有。

愉快地贪食对自由的污辱——无论将这怠惰的食欲怎样长久地抛在一边,它也不会消失殆尽。收在某个喉咙干渴的清晨,从报纸上读到一则全家人自杀的新闻。那家人的母亲让一个六岁、一个两岁的孩子喝下了拌有氰化钾的桔子汁。当标题为“给孩子喝有毒桔子汁”的一行大字映入眼帘时,收感到那“有毒桔子汁”几个大字是那么难以言喻的香甜可口,俨然是一种凉幽幽地滋润喉咙的美味饮料,一种色泽鲜艳、香气馥郁、满含迅速奏效的毒素,在某个干渴的早晨不管你愿意与否都有一只温柔的手强强迫你收下的饮料,一种在饮下它的瞬间,世界便蓦然改观的饮料。或许他久已盼望的正是这样一种食品。

没有任何确定不移的东西,只任凭属于他人的情感的暴风雨在自己的体内横行肆虐。当它们过去后,虽然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可周围世界的意义却全然改变了。“假如我演罗密欧……”收一边呼出一口热气,一边想着,“那么,在我扮演罗密欧以前的世界和以后的世界就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当我从舞台上走下来时,我其实是在走向一个自己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他担心自己的腿在穿着紧身裤时会不会显得过于纤细,但是,那几乎没有汗毛的腿部肌肉一定会让紧身裤冷冰冰的真丝质地优雅地贴紧自己吧。即使在脱掉紧身裤以后,他的腿也已经变成了曾经扮演过罗密欧的年轻人的腿,而他的嘴唇也变成了一度扮演过罗密欧的年轻人的嘴唇吧。当他再次穿过舞台背后的破烂东西回到后台时,在他眼里,那一大堆破烂东西也早已化作了魔物般黑黢黢的美的结晶体,而他来剧场时穿过的裤子上积留着的大街上的尘埃,也会看起来像是闪闪发亮的两人赞叹的微粒的聚合物吧……一切都将改变。而这种关于世界蓦然改观的非同寻常的记忆,他将一直保持到满脸皱纹的耄耋之年吧。

收终于能够长时间地、毫不厌倦地悉心思考自己在不久以后应该给予他人的魅惑和陶醉。我们的时代早已淡忘了高尚的狂热。收有一种感觉:除了自己,谁也不可能带给观众这种狂热。但这也仅仅限于“有一种感觉”而已。

如同被朝露濡湿了的树木的气息并夹杂着雨丝的微风一般吹向人们的面庞,滋润人们的眼睛和脸颊,然后悄然逝去——这多么美妙啊。成为那种风一样的存在是美好的。而且化作带有刺痛肌肤般的浓烈海风去吹打人们的胸膛也是美好的。啊,要带给人魅惑、给予人陶醉,就得把自己变作风的形态。在舞台上,自己的身体任美丽的衣裳包裹起肉与血,像神殿般巍然耸立,可自己却看不见自己,只能从发狂的观众的眼光里,感受到演员的身姿宛若超越了存在形式的光彩照人的风的流动……肉体坚固的物质性的存在本身便化作了一种悖论……站在那儿,在那儿说话,在那儿运动,这就犹如马蜂翅膀的颤动一般,化作了一种肉眼看得见又看不见的七彩音乐……收梦想着这些事态的飘然降临。他梦想着,却毫无作为。他一边梦想着舞台上那种最终意义上的突变和辉煌无比的存在悄然消灭的瞬间,一边却不断地为自身存在的不确定性和那种动辄便擦身而过的恐怖感而胆战心惊,以致于为了寻找那片刻存在的证据,而去和女人睡觉。因为女人总是首先对他美貌的魅力确切地做出回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东西比女人更忠实可靠,更坚定不渝……那就是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