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岁月

我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与我的母亲一起去旅行。那年她八十岁,腰杆挺直,充满活力,精力充沛,而我四十五岁,有腰痛病,感觉自己已经衰老,对生活总是牢骚满腹。我母亲生活在南方的一座小镇上,住的是一套很像样的房子;我生活在北方的一座大城市,住的是一套很不像样的房子。她上了年纪之后,我去看她的次数多了一些——其实我很不情愿这样做,因为我们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但是我想她也许会需要我,在她这个年纪,她会逐渐变得衰弱、健忘,所以我每隔几个月就要去一趟,帮她去办一些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的杂事,开车到阿尔第超市去大采购,蹬着梯子把壁橱收拾擦洗一番,春天在阳台上种些花木,秋天再给它们剪枝,把花盆都搬进地下室——作为独生女儿,我做这些是出于义务,而不是爱。而且我总觉得,变得更衰弱、更健忘的人明明是我。我站在梯子上收拾壁橱,她在一边瞧着,指手画脚,责备我道:“瞧你那爪子,又都搞脏了!”再不然就是说我把杜鹃花剪得乱七八糟。她从来不会对我说一个谢字,从来都不会说:“妮娜,你干得真不错。”这是她永远都办不到的事。在我们家里听不到赞扬。“嗯,还行!”这就是能从我母亲嘴里蹦出来的最高级的表示认可的话了。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每逢我得了好分数,拿回家去时总听到这句话:“嗯,还行。”

我去看她时向来住旅馆,那个前台经理,毕尔格先生,每次见我进来都会对我行吻手礼,说:“罗森鲍姆女士,您对令堂照顾得无微不至,令人颇为感动,时下如您者甚是罕见,何况您公务繁忙。”

当时我在一家报社工作,于是他每次都让人把刚出的报纸送进我房间,如果上面有我的文章,他还要标上感叹号,好像怕我自己看不见似的。我走到楼上去,努力静下心来读报,不要再去想我的母亲。此时的她正一个人坐在家里,度过一个凄清孤寂的夜晚,而我在旅馆房间里也是一样。为什么我不能跟她心平气和地坐一坐呢,伴着一瓶红酒?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说说笑笑,聊聊类似“你知道吗……”这样的话,然后讲上一段趣闻呢?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你知道吗”,如果说过,那一定是在怀疑什么。因为我们无论何事都没有达成过统一的意见,我们只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我人生中的前十五年。在那以后,我们的见面就仅限于互相的看望,我去看她,她来看我,我们的生活最好是平行的,不要混在一起。我们喜欢的不是同样的人,也不是同样的事。

头一件事就是酒。我喜欢高质量的干红葡萄酒。而她明知道我这个爱好,在我去的时候仍然买那种带螺旋塞的便宜货,她的理由是,她没有那么大力气拔出塞子来。我至少给过她五个很好用的开瓶器,而且样式一个比一个先进,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可是它们全都躺在厨房的抽屉里睡大觉。酒还和以前一样是带螺旋塞的货色,而且从来不冰。不过,我宁可喝这种酒,加点冰镇矿泉水(“我这儿可只有不带气儿的矿泉水!”),也不要去跟她争论那些问题——关于我,关于我穿衣服的品位,以及我在报纸上写的文章,我的身体,我是多么不当心自己的健康,我对钱的态度是多么大大咧咧。这些都是她偏爱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说起来没完,于是整整一个晚上就会这样过去。如果她说“你越来越像你爸爸”,我就明白,我们已经快到危险的边缘,这个时候我最好溜之大吉。

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将近三十年了,但是母亲对他的怨气却从来没有减弱过,并且把这股怨恨转嫁到了我身上。按她的说法,我“完全继承了他的性子”。这意思大概是说,她的人生道路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而这都是我们两个的错。

“你要是继续这么干下去,你就会像他一样短命。”她总是这样说。继续干什么呢?就是继续抽烟,喝白葡萄酒而不是甘草茶,不做运动——母亲在八十岁的年纪还几乎每天都去游泳——并且用层出不穷的绯闻毁掉我自己的婚姻。她之所以了解这些是因为我的表姐玛格丽特。我跟这位表姐已经二十年没说过话了,但讨厌的是她跟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她偶尔会给我母亲打电话,说:“奈丽姨妈,你听说了吗,最近妮娜又闹出事来啦!”

“你从来不肯安分,”母亲叹息着,“和你爸爸一样。”

“爱情是一个永恒的工地。”我尽量轻飘飘地说。母亲摇着头,说:“每个人在一生中只能有一次真正的爱。至少我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