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4/7页)

她接着照原文流利地背诵起那位拜伦的诗句,轻轻拥抱着我的身体。

“对不起。”

我很难为情地小声对她道歉,然后向御茶之水车站走去,一转头,看到那位朋友依然站在桥上,纹丝不动,一直遥望着我。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那位朋友。我们同到一位外国教师家里补习,但不是同一所学校。

自那之后,十二年了,我依旧没有从《更级日记》前进一步。这期间,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呢?我未曾向往过革命,甚至也不懂得爱。以往,这个世上的大人们教给我们,革命和恋爱是最愚蠢而可怕的东西。战前和战时我们都是这样认识的。战败后,我们再也不相信世上的大人们了。凡是他们所说的,我们一概反对,我们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路。实际上,革命和恋爱,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甜蜜的事情。可以想象,正因为是好事,大人们才不怀好意地欺骗我们,说是酸葡萄吧。我确信,人就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活着。

母亲“刷”地拉开隔扇,边笑边伸出头来说:

“还没睡呀?不困吗?”

看看桌上的表,十二点整。

“嗯,一点儿也不困。阅读社会主义的书籍,太兴奋了。”

“是啊,有酒吗?这时候喝点儿酒,就能很快地睡着。”

母亲的口吻似乎在逗我,她的态度里闪过一丝颓废而细微的妖媚的神色。

不久进入十月,但不是一派秋日明丽的天空,而像梅雨时节一样,连续都是阴湿而郁闷的日子。而且,每天下午,母亲的体温依然上升到三十八九度之间。

一天早晨,我看到了可怕的现象,母亲的手肿了。早饭一向吃得很香的母亲,这阵子也只是坐在被窝里,稍微喝上一小碗粥,不能吃香味浓烈的菜肴。那天,我端给她一碗松菇汤。看神色,她还是不喜欢松菇的香味儿,将汤碗放在嘴边,只做了个样子又放回饭盘里了。当时看到母亲的手,我不由一惊,右手肿得圆溜溜的。

“妈妈!手不要紧的吧?”

母亲的脸看起来有些惨白和浮肿。

“不要紧的,这种样子,没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肿的呢?”

母亲似乎带着有些晃眼的神情,一直沉默不语。我真想放声大哭,这只手已经不是母亲的手了,是别的老婆子的手。我的母亲的手又细弱,又小巧,我是很熟悉的。那是优美的手、可爱的手,那只手就永远消失了吗?左手虽然不那么浮肿,但看了也叫人难受。我不忍心看下去,转移视线,凝视着壁龛里的花篮。

眼泪就要流出来,强忍着猝然站起身走进餐厅,直治一个人正在吃溏心蛋。他难得来一趟伊豆这个家,每次来夜里必然去阿笑那里喝烧酒,早晨一脸的不高兴,饭也不吃,只吃四五个溏心蛋,然后就跑到二楼,时而睡一阵子,时而起来一会儿。

“妈妈的手肿了。”

我对直治说到这里,不由低下头,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低着头,抽动着肩膀哭个不停。

直治闷声不响。

“妈妈不行了,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吗?肿得那个样子,已经没救啦。”我仰起脸,抓住桌角说道。

“嗨,真快呀,最近怎么净是这些扫兴的事啊?”直治阴沉着脸说。

“我要再次给妈妈治病,想办法一定治好病。”

我用右手紧握着左手说道,突然,直治抽噎着哭起来。

“怎么没有一件开心的事呢?我们怎么竟碰上些不好的事啊?”

直治一边说,一边用拳头胡乱地擦眼睛。

当日,直治去东京向和田舅舅通报母亲的病情,请求指示。我不在母亲身旁时,几乎从早哭到晚上。冒着晨雾去拿牛奶的时候,对着镜子抚弄着头发、涂着口红的时候,我总是哭个不停。同母亲一起度过的快活的日子,一桩桩,一件件,绘画一般浮现于眼前,总是忍不住流泪。傍晚,天黑之后,我站在中式房间的阳台上,不住地抽泣。秋夜的天空闪耀着星星,脚边盘缩着一只别家的猫咪,一动不动。

第二天,手肿得比昨天更厉害,吃饭时滴水未进。母亲说,口腔干裂,连橘子汁也不能喝。

“妈妈,再照直治说的,戴上口罩怎么样?”

我正要笑着对她说,可是说着说着,一阵难过,“哇”地大哭起来。

“你每天很忙,太累了吧?雇一个护士来吧。”

母亲沉静地说。我很清楚,比起自己的病痛,她更担心和子我的身体。这使我更伤心,站起来跑到浴室三铺席房间里,尽情地大哭了一场。

过午,直治领着三宅医生还有两位护士赶来了。

这位平素爱说笑话的老先生,此时忽然摆出一副生气的面孔,他快步走进病人卧室,立即进行诊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