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7页)

“啊!”

我悄声叫道。是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母亲的葬礼不是早就举行过了吗?啊,母亲已经死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一股难言的怅惘之情使我浑身颤抖,我醒了。

阳台上已是黄昏,下雨了。周围梦一般飘溢着绿色的寂寞。

“妈妈。”

我叫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

一个沉静的声音回答。

我高兴地跳起来,奔向客厅。

“刚才呀,我做了一个梦。”

“是吗?我还以为你在干些什么来着,原来睡了个大午觉。”

母亲深有意味地笑了。

母亲如此优雅地平心静气地生活着,实在令人高兴,我很珍视这一点,不由得涌出了泪水。

“晚饭做些什么?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呢?”

我稍稍提高嗓门问道。

“不用,什么也不想吃。今天升到三十九度五。”

我一下子蒙了,一筹莫展地呆呆环视着昏暗的房间。我忽然想到死。

“到底怎么啦?怎么会到三十九度五呢?”

“没什么,只是发热前有些难熬,头有些疼,发冷,然后是高热。”

外面已经黑了,雨似乎停了,刮起了风。我打开电灯正要到餐厅去,母亲说道:

“挺晃眼的,不要开灯。”

“一直躺在黑暗的地方,不觉得难受吗?”我站在原地问。

“反正闭着眼躺着,都一样。一点儿也不寂寞,明晃晃的,才难受呢。以后,这客厅的灯就不要打开了。”母亲说。

我从母亲的话音里感到不祥,于是默默关上客厅的电灯,走到相邻的房间,扭亮了里边的台灯,尝到一种难堪的凄凉。我连忙走向餐厅,将冰冷的罐头鲑鱼放在米饭上吃着,眼泪簌簌流淌下来。

夜里,风越刮越大。九点起,雨又下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暴风雨。两三天前卷起的廊缘边的竹帘子,吧嗒吧嗒地响着。我在客厅相邻的房间里,怀着奇妙的兴奋心情,阅读卢森堡的《经济学入门》。这是我前些时候从楼上直治的房间里拿来的,当时,这本书连同《列宁选集》,还有考茨基的《社会革命》等随便地借过来,放在客厅隔壁这间屋子我的书桌上。早晨,母亲洗罢脸回来,经过我的桌边,目光忽然停留在这三本书上,她一一翻着,看着,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悄悄放回桌子上,带着凄凉的神情朝我倏忽一瞥。不过,那眼神虽说满含深深的悲哀,但绝非表示排斥和厌恶。母亲阅读的书是雨果、大仲马和小仲马父子、缪塞和都德等人的。我知道,那种甘美的故事书里同样具有革命的气息。像母亲这样具有天生教养——这个词儿也许有点儿怪——的人,也许当然地欢迎革命,这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我读卢森堡的书,虽说也有点儿装模作样,但我自有我自己浓厚的趣味。书里写的虽然是经济学这门学问,但作为经济学阅读实在没有任何意味。至少对我来说,没有一点意义,都是些单纯而极易理解的东西。不,或许我根本弄不懂经济学是什么。总之,我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人都是悭吝的,永远都是悭吝的,没有这一前提,这门学问就完全不能成立。对于不怎么悭吝的人来说,什么分配之类的问题,不会有任何兴趣。尽管如此,我读这本书,在另外一些地方,却感到了奇妙的兴奋,那就是此书的作者毫不踌躇地彻底破除旧思想的惊人的勇气。我眼前浮现一位已婚女子,冲破一切道德,高高兴兴一阵风奔向心上人身边的姿影。这是一种破坏的思想。破坏,哀切、悲伤,而又美丽。这是一种破坏、重建而趋于完成的梦想。一旦破坏,也许永远不会有完成的一天,但尽管如此,既要爱恋,就必须破坏,必须革命。卢森堡始终悲哀地倾慕着马克思主义。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

“你就是《更级日记》(2)里的少女,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一个朋友说罢离我而去了。当时,那位朋友借给我一本列宁的书,我没读就还给她了。

“读完了吗?”

“对不起,我没读。”

我们来到一座桥上,这里可以望见尼古拉耶教堂。

“为什么?为什么不读?”

那位朋友身个儿比我高一寸左右,外语成绩优异,戴着十分合体的贝雷帽,脸形长得像蒙娜丽莎,人很漂亮。

“你真怪,我说得不对吗?你真的很怕我吗?”

“我不怕。只是那封面的颜色让人受不了。”

“是吗?”

她有些失望,接着就说我是《更级日记》里的人,而且断定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我们老大一会儿默默俯视着冬天的河水。

“祝你平安,如果这是永别,那就祝你一生平安。拜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