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5/7页)

“身子衰弱多了。”他轻轻说了一声,开始注射强心剂。

“先生住哪儿?”母亲像说梦话似的问道。

“还是长冈,已经预约好了,不用担心。您有病,用不着为别人操心,只管多吃东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了营养,才会好得快。明天我还来,留下一位护士,您尽管使唤吧。”

老先生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大声说,然后对直治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

直治一人送先生和同来的一名护士出门去,不一会儿直治回来后,我发现他脸上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我们悄悄走出病室,来到餐厅。

“没救了吗?是不是?”

“很糟糕。”直治歪着嘴苦笑着,“衰弱急剧地加快了,今明两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直治说着,两眼噙满泪水。

“不给各处发个电报能行吗?”

我反而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地平静下来。

“这事我也跟舅舅商量过了,舅舅说,现在还不到大伙儿蜂拥而至的时候。他们来了,屋子又小,反而会觉得失礼。这附近又没有合适的旅馆,即使是长冈温泉,也不能预订两三处房间。总之,我们穷了,没有力量邀请有头面的人物。舅舅他说回头就来,不过,那个人一向吝啬,完全不可指望。昨晚,他把妈妈的病撂下不管,只顾教训我。古今东西从未听到过一个吝啬鬼能把人教育好的事例。我们姐弟都讨厌舅舅,这个人和妈妈完全是天壤之别。”

“不过,我且不说,你将来还得继续依靠舅舅……”

“去他的,哪怕当叫花子我也不靠他。看来,姐姐今后只有依靠舅舅啦。”

“我……”我说着,又流泪了,“我有我要去的地方。”

“谈对象了?决定了吗?”

“没有。”

“自己养活自己?劳动妇女?算啦,算啦!”

“不能养活自己吗?那我就去做革命家。”

“什么?”

直治带着怪讶的神色瞧着我。

这时,三宅先生留下的那位护士喊我来了。

“老夫人好像有话要说。”

我连忙到病室,坐在母亲的床头。

“什么事?”我凑过脸问。

母亲想说些什么,但又沉默不语。

“要水吗?”我问。

母亲微微摇摇头,似乎不想喝水。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

“我做了个梦。”

“是吗?什么梦?”

“蛇的梦。”

我不由一惊。

“廊缘脚踏石上有一条红色斑纹的女蛇吧?你去看看。”

我浑身打了个寒噤,呆呆地伫立在廊缘边上,透过玻璃窗一看,脚踏石上拖着一条长蛇,沐浴在秋阳下。我眼前一阵黑暗,头脑眩晕。

我认识你,你比那时稍微长大了,也老一些了。你就是那条被我烧了蛇蛋的女蛇吧?我知道你想复仇,请到那边去吧,快,快到那边去。

我心中念叨着,死盯着那条蛇。然而,蛇却一动不动。不知为何,我不想让那位护士看到这条蛇。我用力跺了一脚,大声叫道:

“没有啊,妈妈,梦见什么了呀?根本不对!”

我故意夸张地大声喊叫,朝脚踏石上倏忽一瞥,蛇终于挪动着身子,慢腾腾从石头上滑落下去了。

糟了,已经没救了。看到蛇,我第一次打心底里感到一切都完了。父亲死的时候,听说枕头边有一条小黑蛇,当时,我还看到院子里的每棵树上都盘着蛇。

母亲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身体全仗着那位护士的护理了。看样子饭菜也几乎不能下咽了。自从看到蛇,是否可以说,我彻底摆脱了悲哀,获得了内心的平静,精神上似乎产生了一种幸福的轻松感。今后,我要拿出全部时间守护在母亲身旁。

从第二天起,我紧挨母亲的枕畔坐着编织毛衣。我编织毛衣和做起针线活来,比别人都快,可是技艺很差。所以,母亲总是一一教我如何加工修改。那天,我没有心思编织毛衣,为了消除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所带来的不自然,也只好装装样子,搬出毛线箱来,一心一意织起毛衣来。

母亲一直盯着我的手的动作。

“是织你的毛袜吧?可得要多加八针,不然会穿不进去的。”她说。

孩子时代,母亲不论怎么教我,我都织不好。不过,想起当时那种惊慌失措、羞愧难当的心情,反而怀恋起来。母亲今后再也不会教我织毛衣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流泪,眼睛再也看不清针眼儿了。

母亲这样躺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说到吃饭,从今天早晨起就粒米未进,我用纱布蘸些茶水,不时给母亲湿湿嘴唇。不过,他意识倒很清楚,心境平和,不时跟我唠上几句。

“报纸上刊登了陛下的照片,再让我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