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7页)

“我们这号人呀,也经常到小摊子上,买碗面条站着吃,管它味道好不好吃。”

他们聊得很热火。母亲毫无表情地望着天棚,听着老先生继续说下去,好像什么病也没了。我感到很放心。

“到底怎么样了?这个村里的医生说胸部左边有浸润呢。”

我急不可待地大声地问三宅医生,老先生若无其事地轻轻说道:

“什么呀,没事儿。”

“啊,那太好啦,妈妈。”

我打心里微笑起来,对着母亲高喊:

“先生说没事儿!”

此时,三宅医生离开藤椅,向中式房间走去,他别有用意地瞟了我一眼,我便悄悄跟在他后头。

老先生走到中式房间的壁挂背后,停住脚步说道:

“听到了扑咯普咯的响声。”

“是浸润吗?”

“不是。”

“是支气管炎?”

我含着眼泪问。

“不是。”

结核!我真不愿意朝这上想。假如是肺炎、浸润或支气管炎,我一定尽全力治好母亲的病,但要是结核,啊,也许没救了。我的双腿仿佛瘫软下来了。

“那声音很不好吗?听到扑咯普咯地响?”

我焦急地抽噎起来。

“右边左边,全都有。”

“不过,妈妈的精神还挺好呢,吃东西也说好香好香……”

“没法子啊。”

“骗人,啊,不会有事的吧?只要多吃黄油、鸡蛋和牛奶,就会好的,对吧?只要身子骨有了抵抗力,热也会退的,是吧?”

“是,不论什么,都多吃些。”

“是吧?是要这样吧?每天都吃五个番茄。”

“哦,番茄很好。”

“这么说,没事儿吧?会好的吧?”

“不过,这种病说不定会要命的,要有心理上的准备。”

这个世界有许多人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生来第一次感到眼前横着一堵绝望的墙。

“两年?三年?”

我震颤着小声地问。

“不知道,总之,是没法可想了。”

三宅先生说已经预约了伊豆的长冈温泉旅馆,当天就带着护士一起回去了。我把他们送到门口,转身奔回客厅,坐在母亲枕畔,若无其事地笑笑。母亲问道:

“先生都说些什么来着?”

“说是只要退热就会好的。”

“胸部呢?”

“看来不要紧,对啦,就像上回生病时一样,没错。天气一旦凉爽了,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但愿这种谎言能成为真实,我想忘掉“夺去生命”这类可怕的词儿。因为我感到,母亲要是死了,我的肉体也就随之消失了。我完全不能承认这样的事实。今后,我会忘掉一切,多多为母亲做些可口的饭菜给她吃,鱼、汤类、罐头、肝、肉汁、番茄、鸡蛋、牛奶和高汤。要是有豆腐就好了,用豆腐做酱汤,还有大米饭、糕饼等,好吃的东西应有尽有。我要把我的衣服用品全都卖光,让母亲吃得更好。

我站起身子走进中式房间,将屋子里的躺椅搬到客厅廊缘附近,坐在这里可以看到母亲的面孔。躺卧的母亲面部一点儿也不像个病人,眼睛美丽而又澄澈,脸色也很富有朝气。每天早晨,她按时起床到盥洗室,接着就在三铺席大的浴室内自己梳理头发,仔细打扮一番,然后回到床铺,坐在被窝里吃饭,饭后,在床铺里躺一会儿,坐一会儿,或看报,或读书。发烧也只是在下午。

“啊,母亲没有病,肯定的,她不要紧。”

我在心中毅然抹消了三宅医生的诊断。

十月,到了菊花盛开的时节,想着想着,我也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了。平时在现实里难得一见的风景,我在梦中也常常能够看到。啊,我又来到我所熟悉的森林中的湖畔。我同一位身穿和服的青年,悄无声息地一起迈着步子。整个风景仿佛笼罩着绿色的雾霭。湖底里沉浸着一座雪白而精巧的桥。

“啊,桥沉没了,今天哪儿也不能去。就在这里的旅馆休息吧,总会有些空房间的。”

湖畔有一座岩石旅馆,旅馆的石头表面被绿色的雾气浸得湿漉漉的,石门上方镶嵌着细细的烫金文字HOTEL SWITZERLAND(1)。当我读到SWI的时候,猛然想起母亲,现在母亲怎么样了呢?我蓦地犯起疑惑,母亲也会到这座旅馆里来吗?于是,我和青年一起钻进石门,来到前庭。雾气迷蒙的院子里似乎盛开着巨大的火红的紫阳花。孩提时代,看见被褥上布满鲜红的紫阳花,就会产生莫名的悲伤,现在我才明白,这种鲜红的紫阳花是确实存在的。

“不冷吗?”

“嗯,有点儿冷。雾气浸湿了耳朵,耳朵里有些凉。”我说罢笑了,问道,“妈妈怎么样呢?”

“她在坟墓底下。”

青年无限悲戚而又慈爱地微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