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女人(第4/9页)


我觉得这种轻浮的废话简直是污辱。克罗泽先生脸色很难看。她给他擦身体时,这个高大的男人的肋骨看起来如同刚刚经历过饥荒,他的头发已经秃了,皮肤的质地看起来像是拔了毛的鸡,脖子皱巴巴的,仿佛老年人。每回我服侍他,都不会看着他。不是因为他病了,他丑,而是因为他奄奄一息。就算他看起来像天使一样英俊,我还是能从同样的沉默中感觉出来。我清楚地感觉到房间里死亡的气息,当你走近这房间时,就能感觉到这种气息越发浓郁起来。而他,则是这种气息的中心。如同天主教堂的主人,他被放在盒子里,盒子有个非常的名字叫作神龛。他是灾难的中心,注定与其他人隔绝,而罗克珊则在用她的娱乐观念,她的玩笑和吹嘘,在他的领土上践踏。

比如,问,家里玩不玩中国跳棋。

这是她第二次来的时候,她问他平时都在干什么。

“看看书,睡觉。”

然后问晚上睡得好不好。

“要是睡不着,就躺着。发发呆。或者看看书。”

“会不会打扰你太太?”

“她在后面的卧室睡觉。”

“嗯哼,你需要消遣。”

“你要为我唱歌跳舞?”

我看见老克罗泽太太转过脸去,露出她古怪的、不自觉的笑容。

“别不要脸了。”罗克珊回答,“会打牌吗?”

“我讨厌打牌。”

“喔,那你家有没有中国跳棋?”

这个问题,罗克珊是问老克罗泽太太的。她开始说不知道,后来说餐厅的柜子抽屉里可能有棋盘。

那么,就叫我下楼去找,把棋盘和装着石头棋子的罐子拿上楼。

罗克珊把棋盘铺在克罗泽先生腿上,她和我、克罗泽先生三人一起玩,老克罗泽太太说她不会下跳棋,只会直通通地往前走。让我惊奇的是,她拿出棋盘来,似乎是为了开玩笑。罗克珊每走一步都要尖叫,万一隔着她的棋子跳一步,她立刻呻吟不已,不过,她倒一直很小心不去惊扰病人,身体静止不动,放棋子的时候动作也轻如羽毛。我努力学她的动作,因为我要是不学,她就斜着眼睛警告我。不管她什么表情,总之酒涡从没有消失过。

我记得年轻的克罗泽太太西尔维亚在车里和我说过,她丈夫不喜欢说话。她说他觉得谈话累,他一觉得累,就会变得暴躁。所以我觉得他暴躁的时机就要到了。在他的临终病床上,被人逼着下弱智的棋,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床单上有他的热度。

但是,西尔维亚错了。她大概没发觉,他可能已经修炼出了更持久的耐心和谦和。和素质相对低的人在一起—显然,罗克珊就是素质低下的人—他让自己的态度宽容温和一些。他现在最想做的肯定是躺着,仔细地回想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为未来做好准备。

罗克珊拍掉了他脑门的汗,说:“别兴奋,你还没赢呢。”

“罗克珊,罗克珊,”他回答,“你知道这是谁的名字吗?”

“嗯?”她反问,然后我就插了嘴。我实在忍不住了。

“亚历山大大帝的妻子的名字。”

我的脑袋如同一个鸟巢,全是由这类历史的闪光碎片搭起来的。

“是吗?”罗克珊回答,“亚历山大大帝是谁?”

我看着克罗泽先生,顿时发现他的表情里有种奇怪的东西。令我震惊,也令我黯然。

我敢说,他喜欢她什么也不知道。他喜欢她无知。她的无知唤起他的某种愉悦,这种愉悦感融化在他的舌尖,像太妃糖一样。

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和我一样,穿的是短裤。再来的时候,她穿的就是一种淡绿色的、有点僵硬的发光面料做的正装了。她上楼的时候,能听见衣服发出的瑟瑟响声。她给克罗泽先生带来一个羊毛垫,这样他就不会长褥疮了。她对他的床单被褥摆放总是很不满意,老是要帮他整理。总之,无论她怎么责备,她的行为从来没有激怒他,她还强迫他承认整理之后确实更舒服了。

她从来不会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有时候她带谜语来,有时候带笑话来。有些笑话就是我妈妈称为猥亵的那种,不许在家里讲的,当然要除去爸爸的一些亲戚,因为他们除了这类玩笑以外,什么也不会说了。

这种笑话,经常是以听起来很严肃、但其实很荒唐的问题开始的。

你听说过这件事没有?有个修女去买绞肉机了。

你知道有对新郎新娘为婚礼晚会订了什么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