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得勒支的宁静(第7/8页)


“她走得比任何人想象得都快。”安妮姨妈说。我惊讶地回过头去。她说:“你妈妈。”然后,我想,难道只是衣服。也许衣服只是个开端,好借此谈起我妈妈去世,也许安妮姨妈觉得这是我们来访的必要部分,而卢姨妈不这么想,她几乎是迷信般地厌恶诉诸于感情的礼节,这样的对话永远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住院两个月,”安妮姨妈说,“两个月就走了。”我看见她失神地哭,正如通常老人的哭泣,流下少许可怜的眼泪。她从衣服里拿出一块手帕擦脸。

“麦迪告诉她,什么事儿也没有,只是做个检查。”她说,“麦迪告诉她,大概三个礼拜就好了。你妈妈进了医院,以为她三个礼拜就可以回家。”她轻声细语,仿佛怕有人偷听我们说话似的,“你觉得她想待在那儿吗?在那儿,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他们甚至不让她下床。她想的是回家!”

“但是她病得很重。”我回答说。

“没有,她的病不重。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随着时间过去,一点一点地恶化而已。但是,她去医院以后,就觉得自己要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封闭了,那么快她就不行了。”

“也许,总之都会变成这样的。”我说,“也许只是时间到了。”

安妮姨妈没有留心我的话。“我去看她。”她说,“她那么高兴看见我,因为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安妮姨妈啊,他们不会把我永远关在这里吧,不会吧?我说,不会,不会的。

“她说,安妮姨妈,叫麦迪带我回家,否则我要死了。她还不想死。你不觉得吗,想死的人,都是因为其他人觉得这个人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后来,我就告诉麦迪了。可是,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每天都去医院,都会见到你妈妈,但就是不带她回家。你妈妈告诉我,麦迪和她说,我不会带你回家的。”

“妈妈不是永远都讲实话的。”我说,“安妮姨妈,你知道的。”

“你知道吧,你妈妈从医院逃出来过。”

“不知道。”我说。但是,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惊讶,只有一种身体上的恐怖感,一种渴望,不想知道的渴望。这种感觉以外,我知道她要告诉我的事儿,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麦迪,她告诉过你?”

“没有。”

“嗯,她逃了出去。她逃到了边门,那个门是救护车进出用的,也是医院唯一不上锁的门。那是晚上,没有多少护士看着他们。她穿上晨衣,拖鞋,这些年来,她头一次自己穿衣服穿鞋子。她出去了。那是一月份,下着雪,但她没回去。他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街上走了挺远了。后来,他们就在她床上横了一块木板。”

雪,晨衣,拖鞋,横在床上的木板。这是一幅我竭力要抵制的景象。而且,我丝毫也不怀疑,都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确切地发生过。她是会这么做的。据我所知,她的一生,都在为这种逃跑做准备。

“她要去哪里?”我问,不过,我心里清楚,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也许我不该告诉你。哦,海伦,他们追她的时候,她想跑,她试着要跑。”

逃跑关系到所有的人。甚至,在我姨妈柔软的、熟悉的面孔后头,还躲了一个更不开化的老太太,她的信念从来不曾触及的某部分,也被恐慌感染。

她开始叠衣服,把衣服放回箱子里。“他们在她的床上钉了一块木板。我看见了。你不能怪护士,她们没法看着每一个人。她们没时间。”

“葬礼以后,我跟麦迪说,麦迪,但愿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我忍不住要说,我说了。”现在,这会儿,是她自己坐在床上了。她叠衣服,然后放回箱子里,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很快,她就做到了。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谁能不变成自我控制、克制悲痛的老手呢?

“我们觉得,太艰难了。”她最终说的是,“卢和我都觉得,太艰难了。”

这是老太太最后的功能。除了用破布做地毯,给我们五块钱以外,还要确保我们惹上身的鬼魂还在,不让任何一个人逃跑。

她害怕麦迪,正是恐惧把她永远地驱逐了。我在想麦迪怎么回答的。没有人说同样的语言。

回家的时候,麦迪在后头的厨房里做沙拉。正方形的阳光落在粗糙的油毡布上。她脱了高跟鞋,光着脚站在那里。后面的厨房是一间宽敞的、凌乱的、舒适的房间,火炉和碗布的后头能看见后院的斜坡,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服务站,一条几乎包围了整个朱比利镇的泥沼般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