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之前(第8/13页)

我冒险从她的一只膝盖上松开手,碰碰她的手。我吃惊地发现,她飞快地、猛力地攥住它,揉着我的手指。总归有点用处了。

“来点那啥……”她从齿缝中吸气道,“嘶啊……哎哟。”

“好了,”老爸说,“我们快好了。”

诗。

来点什么诗好呢?《奇可瑞多可瑞多克》[10]?

我脑海中浮现出你经常背诵的那首,《流浪者安格斯之歌》[11]。

“‘我走进一片榛树林,/只为心中燃着一团火……’”

我不记得接下来是什么了。大脑一片空白。接着,我偏偏想起最后一段。

尽管我已老迈,漫游多年

走过空旷的大地和多山的土地

我一定要找到你在何处

执你之手,吻你的脸……

想象一下吧,我在老爸面前背诗。

她是怎么想的,我无从知道。她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我会害怕死亡,因为我妈就是这样死的,难产。但是,一旦我抵达了那个高峰,我就发现,其实死与生,就像最喜欢什么电影一样,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概念。我撑到了极限,觉得绝无可能撼动仿佛是枚巨蛋,或者一颗失火行星的那东西,它根本不像个婴儿。它卡住了,我也一样,卡在一段永无止境的时空中—我根本没可能挣脱,所有反抗都被击溃。

“现在,我要你帮忙了,”老爸说,“我要你帮把手。取盆来。”

我捧起看到巴里夫人捧过的盆。我举着它,等他用一种有点像精巧的厨房刀具似的东西刮女孩的子宫。(我不是说真是厨房刀具,不过我觉得它看起来挺家常的。)

因为又红又肿,哪怕消瘦的年轻女孩的下体也可能变得肥大多肉。生产之后,产妇病房里,女人们随意地,甚至示威般地躺着,毫不掩饰她们灼痛的切口或撕裂,她们缝了黑线的伤口、受损的膜瓣和臃肿松弛的腰腿。真够壮观的。

现在子宫里扑通扑通地涌出酒色凝结物和血水,里面包含了胎儿。就像麦片盒子里的小玩具,或者爆米花里的小奖品。一个小小的塑料娃娃,像一片指甲般微不足道。我没试着去找它。我抬着头,避开温热血液的味道。

“洗手间,”老爸吩咐,“用那个盖上。”他指的是放在弄脏的竿子边上的一片折叠布。我不想问出:“冲下马桶吗?”所以就姑且这么理解了。我端着盆子走过大厅,走到楼下的抽水马桶,倒下这些东西,冲了两遍马桶,洗干净盆子,带了回来。老爸已经给女孩收拾好了,在交代事项。他擅长这个—做得很麻利。不过他的脸看起来沉重无比,仿佛疲惫得随时会从骨架上挂下。我突然意识到,他是希望我从头到尾都在这里的,免得他万一瘫倒。B夫人,至少在过去,都是在厨房等着,最后才进去。也许现在她也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了。

要是他瘫倒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他拍拍马德莱娜的腿,告诉她应当平躺。

“躺几分钟再起来,”他说,“你有车来接吗?”

“他应该一直在外面等我,”她虚弱而忿恨地说,“他应当哪儿也不去的。”

老爸脱下工作服,走到候诊室窗口看看。

“说得不错,”他说,“就在那儿哪。”他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咕哝,问:“洗衣篮在哪里?”大概想起它已经放回他刚才工作的那间通亮的诊室,于是又走回来,丢下工作服,对我说道:“要是你能整理这里,我将不胜感激。”整理意味着消毒、做扫尾工作。

我说可以。

“很好,”他说,“我现在得说再见了。等你休息好了,我女儿会送你出去的。”听到他说“我女儿”而不是我的名字,我有点吃惊。当然我听他这么说过。比如在不得不介绍我的时候。不过还是很意外。

马德莱娜一等他走出门,就把双腿甩下台子。她踉跄了一下,我过去扶她。她说:“不用,不用,只是从桌子上下来太快了。我把裙子放哪了?我可不想这副模样到处走动。”

我从门后取来她的裙子和内裤,她不需要帮助,自己穿上,只是抖个不停。

我说:“你应当休息一会儿。你丈夫会等你的。”

“我丈夫在凯诺拉[12]的林子里干活呢,”她说,“我下周去那里。他弄到个地方,我可以住下。”

“哟,我把外套丢哪儿啦。”她说。

我最喜欢的电影—你知道的,护士问我的时候,我本该想起来的—是《野草莓》[13]。我记得那家破旧的小电影院,我们经常在里面看那些瑞典、日本、印度和意大利电影,我记得它最近从“闹腾系列”[14]电影与马丁和刘易斯[15]的片子又改回来了,不过我记不得放的是哪一部了。你是给未来的牧师们上哲学课的人,所以你最喜欢的电影应当是《第七封印》[16]才对,不过,真是那样吗?我想是部日本电影才对吧,只是我不记得它是讲什么的了。反正我们过去经常从家走到剧院,足足两英里呢,我们一路展开热烈的讨论,聊着人类的爱情和自私,上帝和信仰和绝望。回到我的出租屋,我们不得不住嘴。我们得蹑手蹑脚走上楼梯,进到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