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梦

夜里—或者说她睡着的那阵子—下了场大雪。

我妈透过一扇大大的拱形窗(通常装在公馆或者老式公共建筑上的那种)朝外望。她看到下方的草地、灌木丛、树篱、花园、大树,全都披着积雪,高高低低、起伏不定,丝毫不曾被风刮平或吹乱。雪地不像在阳光下那么刺眼,而是呈现出在破晓之前的清澈天空下的白色。万籁俱寂。挺像《哦,伯利恒小镇》[1]里描述的情景,只不过天上没星星。

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啊。这幕场景有点古怪。所有树木,所有灌木和植物,都满满当当地长着夏季的绿叶。树下,零零星星没被雪覆盖的地方,露出鲜翠欲滴的草地。大雪是在盛夏的当儿,一夜之间落下的。季节更迭得真是不可思议,出乎意料啊。此外,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尽管她想不起来“所有人”都指的是谁—我妈孤身一人待在高大宽敞的房子里,四周围绕着中规中矩的树木和花园。

她想,不管发生了什么,很快就会有人解释给她听的吧。然而,没人来。电话没响。花园大门的门闩没被拉起。她听不到任何车辆声,甚至不知道马路—或者小路—在哪个方向,也许她是在乡下亦未可知。屋里空气沉寂憋闷,她得出去。

她走出门,便想起来了。她想起来,大雪落下之前,她不知在哪儿丢下了一个娃娃。是在下雪之前很久的事了。这个记忆,这种确定无疑的感觉,令她突然陷入恐惧。好像她突然从梦中惊醒。于是她从梦中之梦里惊醒了,惊觉自己的责任和失误。她丢下了自己的娃娃,彻夜把他抛在脑后。把他丢在什么地方就不管了,好像丢下个玩腻的洋娃娃似的。或许她不是昨晚干的这事,而是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以前干的。她把自己的娃娃丢下了有一整个季节,或者许多个季节了。她的注意力被别的事给吸引了。她甚至可能去旅行了,离开了,刚刚才返回,却忘了为什么回来。

她跑到树篱和长着宽阔叶片的树木下找着。她想象着娃娃缩成一团。他可能已经死啦,缩成一团,遍体发黑,脑袋像枚坚果,小小的萎缩的脸上,不是一种难受的表情,而是一种失去亲人的痛苦,一种古老、平静的悲伤。这脸上并没有什么对她—他的妈妈的谴责,只有平静、无助的表情,带着这种表情,他等待救援或者厄运的到来。

我妈心头涌上一阵悲痛,这是因为娃娃在等待,而她竟不知道;她,他唯一的希望,竟然把他全盘忘了啊。那么柔弱幼小,连扭头避开大雪都不会的一个娃娃哟。她悲痛得无法呼吸。她心里从此再也不会有空间给别的念想了。除了想着自己居然干出这种事,再也不会有余地装别的想法了。

因此,发现娃娃正睡在他的小床上,是何等宽慰呀。娃娃正趴着睡呢,脑袋扭到一边,皮肤又白又细,好像雪花一样,脑袋上的软发红通通的,就像曙光的颜色。和她一样的红发,长在娃娃的脑袋上,娃娃平平安安、好端端的。她得到宽恕啦,真是松了口气。

大雪、枝繁叶茂的花园和陌生的房子,全都消失。仅剩的白色东西就是小床上的毯子。这是一床薄薄的白色婴儿羊毛毯,已经从娃娃背上扯下了一半。在暑热,货真价实的夏天的暑热中,娃娃身上只裹着一片尿布,穿一条防止尿湿床单的塑料短裤。印着蝴蝶图案。

我妈,这会儿仍旧以为下了大雪,想着通常下大雪时肯定很冷,便拉过毯子,盖住娃娃赤裸的背部和肩膀,盖住长着红色软发的小脑袋。

这事发生的时候,在真实世界里是凌晨时分。世界处于1945年的7月。换了任何一个别的早上,娃娃到了这时辰,都会要求一天中的第一次喂食了,不过今天娃娃却仍旧睡着。做妈的尽管人站着,眼睛睁着,思维却仍旧沉浸在深深的睡眠中,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娃娃和妈妈都被一场漫长的战争拖得疲惫不堪,不过做妈的甚至连这一点也记不起了。思维有点迟钝,一种最最执着的平静占据了她和娃娃的脑袋。这个妈妈—我妈—根本没注意天色正迅速放亮。她没反应过来,就在她站着的这当儿,太阳正在升起。昨天,或者午夜时发生过什么,她都毫无记忆了,所以显得十分平静。她把毯子拉到娃娃的脑袋上,盖住他柔和的、心满意足的、熟睡的侧脸。她轻轻走回自个儿的房间,倒在床上,立刻又人事不省。

发生着这事的房子,与梦中的房子毫无相像之处。这是一幢一层半的白色木房,拥挤归拥挤,却不失体面。门廊通到距离人行道几英尺处,餐厅有扇飘窗,俯瞰一个树篱环绕的小院。房子位于小镇的一条后街,这个小镇—对外人来说—与休伦湖附近一度人口稠密的农业地区方圆10到15英里之内的许多小镇看起来毫无二致。我爸和他的姐姐们就在这幢房子里长大,我妈到来时,他的姐姐们和他妈还住在里面—同时到来的还有在我妈体内长得很大、已经会乱动的我—这是我爸在欧战的最后几周中送了命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