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留下(第3/12页)

“这些狗娘养的。”杰弗里咬牙道,不过也颇为自得。“我并不感到意外。”

排演地点在费斯佳大街一幢老房子楼上。一周中还会有别的零零碎碎的排演,不过星期天下午是所有人聚齐的唯一时间。退休码头导航员扮演亨利先生,每次排演必到,对所有其他人的台词都非常熟悉,到了令人发窘的程度。不过发型师—她之前只熟悉吉尔伯特和苏利文[8],现在却要演欧律狄刻的母亲—其他时候都不能长时间离开店面。演她的情人的公共汽车司机也要每天上班,演俄耳甫斯的侍者(他们中唯一一个有志成为专业演员的人)也一样。鲍玲时不时得仰仗不可靠的高中生兼职的保育员们—夏季刚开始的六个星期,布莱恩忙着教暑期班。杰弗里本人每天晚上八点都得赶到旅馆上班。不过,星期天下午他们全都会到。别人都在西提斯湖[9]里游泳,或者挤在碧根山公园[10]里,在树下散步、喂鸭子,或者开车远离市区,去太平洋的海滩,杰弗里和他的班子却在费斯佳大街那间灰扑扑、天花板高高的房间里辛劳。窗子上部都是半圆形,就像在一些朴素庄严的教堂里一样,因为天热,它们用能找到的随便什么顶开着—一度位于楼下的帽店的20世纪20年代账本,或者一片片做画框剩下的木料,画框属于某位艺术家,他的油画现在抵着一面墙摞着,显然已被遗弃。玻璃脏兮兮的,不过窗外的人行道上、铺砾石的空荡荡停车场上,涂灰泥的低矮房屋上,阳光跳跃着,一派星期天特有的明媚气象。市中心大街几乎空无一人。没几家店开门,只除了偶尔一家挖墙而开的咖啡小馆,或者某家遍布苍蝇斑点的食品便利店。

休息时,总是鲍玲出去买软饮料和咖啡。她对戏剧本身及其进程发言最少—尽管她是唯一一个之前读过剧本的人—因为只有她没表演经验。她自告奋勇去买饮料,看来再合适不过。她喜欢在空荡荡街道上的短途行走—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个城里人,超然、孤独,活在一个重大而光辉的梦境中。有时她会想到家里的布莱恩,他在花园干活,还要照料孩子们。或者也可能他会带她们去达拉斯路—她记起他答应过这个—到池塘划船。那种生活与排演厅相比,顿显贫瘠乏味—数小时的努力、全神贯注、尖锐的交锋,汗水和紧张。即便咖啡的味道,它那烧灼的苦味,以及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它,而不是冰箱里取出的更提神、或许也更有益健康的饮料的事实似乎也让她满意。她喜欢商店橱窗的模样。这不是码头附近的光鲜大街,而是一条排列着修鞋修车铺,打折亚麻和织品店的街道,橱窗里摆满老掉牙的衣服和家具,即使是新货,看起来也像二手的。一些橱窗里衬着像旧玻璃纸一样又薄又皱的金色塑料布,免得商品被晒坏。这些商店其实只有这一天无人打理,但看起来仿佛凝固在时光中,就像岩洞壁画或沙漠下的遗迹。

她说她得离开去休两星期假的时候,杰弗里好像被雷轰了一般,好像他从没想过她生活中也会有假期这种东西。接着他变得严厉、略带挖苦,仿佛这无非是他早有预感的又一次打击。鲍玲解释道,她只会错过一个星期天—也就是两个星期当中的那个—她和布莱恩星期一开车去岛的东面,星期天早上返回。她允诺及时赶回来参加排演。私底下她纳罕自己如何能做到这个—打包、出发,这些总要花掉比你以为的更长的时间。她不知是否可以搭早上的班车,自己先回来。这个可能有点过分。所以她也没提。

她没法问他,他在乎的是否仅仅只是那戏,形成那团阴云的是否仅仅只是她从一场排演中的缺席。表面上是如此。排演时,他和她说话的口气公事公办,毫无破绽。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或许就是他对她,对她的表演,都没像对别人那么高要求。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合情合理的。她是唯一一个当场拍板的演员,就因为她的模样—别人都是看到他在市里的咖啡馆和书店贴的广告,来参加面试被挑中的。从她那里,他似乎想要的是一种固执或者笨拙,与对别人的要求迥然不同。也许,这是因为在戏的后半部分她是演的死人吧。

然而她觉得他们心知肚明,别的演员们,他们全都知道在发生什么,尽管杰弗里摆出那种随意、粗鲁、毫无礼貌可言的姿态。他们知道,等他们全都三三两两告辞回家,他会穿过房间,闩上楼梯口的门。(一开始鲍玲假装和其他人一道离开,甚至钻进汽车,绕大楼开一圈,不过,后来这种把戏显得几乎像是侮辱了,不仅对她自己和杰弗里,对其他人也一样,她知道他们绝不会背叛她,因为他们全都被这出戏暂时却强大的魔咒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