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特斯岛(第5/10页)

“哎呀,亲爱的,”她说,“你没把白色和彩色一起洗吧?”

“都是浅色,”我解释道,“不会串色的。”

“浅色也还是颜色呀。”她说。“你或许会觉得衬衫那样已经很白了,可它们本来应该更白才对。”

我说我下回会记住的。

“我想说的是你照料你男人的方式。”她说,局促地笑了笑。

“切斯不介意。”我说,我没意识到,这个回答在未来数年中会变得越来越不正确,也不曾料到,所有这些现在看起来都是偶尔为之、几乎像游戏似的位于我真实生活的边缘位置的活儿,将会转移到生活的前沿,占据中心地位。

我接受了这份工作,在下午陪格里先生坐着。绿色躺椅边的一张小桌上,摊着一块手巾—用来接泼洒出来的东西—上面摆着他的药瓶和药水,还有一只小钟,让他知道时间。另一侧的桌子上都是读物。晨报、昨晚的报纸,《生活》、《Look》和《麦克林》杂志,那时它们都是些软塌塌的大开本。桌子底下的架子上放了一沓剪贴本—小孩在学校用的厚牛皮纸做的毛边本。里面戳出些印着新闻和照片的纸片。它们是格里先生收集多年的剪贴本,一直到他中风、不能剪贴时才停下。房间里有个书架,装的也都是杂志和剪贴本,还有半书架高中课本,可能是雷伊的。

“我总是给他读报,”格里夫人说,“他还没失去看报的能力,不过他没法双手举起报纸,眼睛也不行了。”

因此,我给格里先生读报,而格里夫人撑着花雨伞,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向公共汽车站。我读体育版和城市新闻版,还有世界新闻,以及所有关于谋杀、抢劫和坏天气的新闻。我读了读者来信,以及写给一位医生的信,这人负责提供医疗建议,还有写给安·兰德斯的信,以及她的回信。看起来体育新闻和安·兰德斯专栏让他最感兴趣。我有时会读错个把运动员的名字,或者弄混了术语,读出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他就会不满地嘟囔,提醒我重新读一遍。我读体育版时,他总坐得笔直,竖着耳朵,皱着眉头。不过,我读到安·兰德斯时,他的脸就放松了,会发出一些声音,我觉得是在表示高兴—一种咕噜声,以及深深的吸鼻子声。这些信涉及特别女性化或者鸡毛蒜皮的话题时,他尤其会发出这种声音(一个女人写信说,她弟媳总假装蛋糕是自己烤的,哪怕端上桌时,垫在下面的蛋糕店垫纸都没收起来),或者当其中提到—用当时谨慎委婉的说法—性的时候。

读到在联合国里俄国说了什么,美国又说了什么之类冗长无聊的社论时,他的眼皮开始耷拉下来—或者,不如说他比较好的那只眼睛的眼皮几乎全部耷拉下来,而那只坏一点的、黯淡的眼睛上的眼皮则耷拉得比较慢—他胸部的起伏会更加明显,我会停下片刻,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这么一来,他会发出另一种声音—一种粗鲁、责备的声音。等我习惯他,他也习惯我之后,这种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谴责了,而是更像一种安慰。不只是在安慰我:他并没有睡着;也是在安慰我:他这会儿还没死哪。

他会在我眼睁睁看着他时死去,这想法起初真让我害怕。他怎能不死呢,其实他看起来已经半死不活了。他的坏眼睛就像一颗沉在水底的石头,同侧的嘴角咧开着,露出一口烂糟糟的牙齿(那时大多数老人都是一口坏牙),潮湿的牙釉质当中,黑糊糊的填料闪闪发亮。他活着,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在我看来真像是个错误,随时都有可能被抹掉。不过,正如我说过的,后来我习惯了他。他身体壮硕,有一颗大大的高贵的脑袋,宽阔起伏的胸部,无力的右手耷拉在穿长裤的腿边,在我读报时,不容我视而不见。他真像是一个遗迹,一位来自蛮荒时代的远古武士。血斧埃里克[4]。克努特国王[5]。

朕的力量迅速衰退,海王对手下感慨。

再也无法像征服者一样巡航大海。

那就是在说他啊。他那几近废弃的失事船只般的躯体,在他慢吞吞地挪往洗手间时一路碾压家具,撞击墙面。他的气味并不难闻,但也没消减到只剩肥皂和痱子粉的婴儿般的洁净味道—而是一种残留了烟草味(尽管他已戒烟)的厚衣服的味道,还有一种层层包裹住的皮肤的味道,我想象那皮肤如厚厚的皮革一般,高贵地淌着汗水,散发动物的热量。事实上,还有一种微弱却挥之不去的尿味,要是来自一个女人的身体,那准会让我厌恶,但在他身上却不仅可以原谅,而且不知怎的,仿佛还表明着一种古时的特权。我在他之后走进洗手间,总感觉那里就像是某个生了疥疮却依然强大的动物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