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躲闪重拳(第4/26页)

现在,两年后再度来到镇上,他感到的不再是被他们围困的苦恼——除了德芬妮·鲁斯,雅典娜还有谁仍然关注科尔曼·西尔克以及幽灵事件——而是对他自己勉强压制下去、极易冒出头来的怨恨加倍的厌倦;走在雅典娜的街道上,他现在(首先)对自己比对那些出于冷漠或野心而拒绝提出任何有利于他的抗议的人更觉反感。那些他亲自聘任的有着博士头衔的知识分子,他以为他们有能力进行理性和独立思维,到头来都不愿意衡量指控他的荒唐证据以得出恰当的结论。种族主义分子,在雅典娜学院突然之间成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最具感情色彩的形容词,在这唯情论(同时对他们个人档案和未来升迁的恐惧)面前,他整个的教职员队伍俯首称臣。官方发出“种族主义分子”一声吼叫,立刻连最后一个潜在的盟友都抱头鼠窜。

步行到学院去?现在是夏天,学校放假了。在雅典娜工作了近四十个寒暑,在一切都毁于一旦之后,在他经历了那一切才来到这儿之后,为什么不呢?首先是“幽灵”,现在又是“纯白种”,谁知道下一个略为过时的惯用语,下一个几乎魔幻般退出时空却不期然地溜出他嘴皮的俚语又将揭示什么可厌的缺陷呢?一个人可以怎样被圆足的字眼所披露、所毁灭啊,是什么东西烧毁伪装、掩体和隐蔽所?就是这自发吐出的正确的字眼,甚至无须经过大脑思考的字眼。

“这是第一千遍:我说幽灵因为我的意思就是幽灵。我父亲是酒吧老板,但他坚持要我用精确的语言,而我保持了他的信念。字词是有含义的——就连我只受过七年级教育的父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在酒吧后面,他藏着两件东西帮他解决与顾客的纷争:一根包皮铅棒和一本字典。我最好的朋友,他告诉我,字典——今天对我也同样如此。因为如果我们查字典,我们会发现什么是‘幽灵’一词的第一意思,主要的意思。‘1,非正式。鬼魂;幽灵。’”“但西尔克院长,这可不是它被理解的意思。让我读给你听字典里的第二条。‘2,贬义。黑人。’这是被理解的意思——你可以看出其中的逻辑:是否有人认识他们,或者他们是你们不认识的黑人?”“先生,如果我要说:‘有人认识他们吗?或者因为他们是黑人,你们不认识他们吗?’我就会这么说:‘有没有人认识他们,或你们没有人认识他们因为这两人碰巧是黑人学生?有人认识他们吗,或者他们是没人认识的黑人?’要是我的意思是这个,我就会完全像这样说。但如果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除了他们的姓名以外对他们一无所知,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是黑人学生?我所知道的,不容辩驳地,便是他们是不可见的学生——表示不可见的、鬼魂、幽灵的这个词,就是我以它主要意思使用的这个词:幽灵。看看它的形容词‘鬼魂似的’,这个词紧接着‘幽灵’,幽灵似的,一个我们自童年就记得的词。根据大词典:‘非正式。1,像或适合一个幽灵或鬼魂;暗示幽灵。2,怪异的;恐怖的。3,(特指马)神经质的;易惊的。’特指马。现在是否有人愿意暗示我的两名学生也被我描述成了马了呢?但为什么不?你们正那么干,为什么不可以顺便再来一下别的呢?”

最后看一眼雅典娜,让羞辱圆满吧。

西尔基。西尔基·西尔克。他已有五十年没听人叫过这名字了,然而他几乎随时都期待着会有人大声呼唤:“嘿,西尔基!”仿佛他又回到东奥兰治,放学后走在中央大道上——而不是穿过雅典娜的城镇大街自退休以来第一次上山往学院走去——和他妹妹,欧内斯廷,走在中央大道上,听着她忍不住要告诉他的关于前一天晚上她偷听到的事情。那晚芬斯特曼博士——犹太医生,妈妈工作的纽瓦克市医院的大外科大夫——来拜访他们的父母。当时科尔曼在健身房和田径队一起锻炼,欧内斯廷在自家的厨房里做功课,听得见芬斯特曼博士说的话。医生和爸、妈坐在起居室里,正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他儿子伯特作为班级致告别辞代表对他和他太太如此重要。正如西尔克夫妇所知,现在科尔曼是他们班上的第一名,伯特位居第二,虽然仅比科尔曼差一级。上学期伯特成绩报告单上有一个B,物理学得的B,虽然完全应当得A——那个B就是将四年级两名优等生区分等级的唯一东西。芬斯特曼博士向西尔克先生和太太解释道,伯特想继承父业,学习医科,但那样他必须有一个全优的记录,不仅在大学里,而且奇怪地还要追溯到幼儿园。也许西尔克夫妇不了解为排斥犹太人进入医学界所设计的歧视规定,尤其是哈佛和耶鲁的医学院,芬斯特曼博士和芬斯特曼太太相信只要给伯特机会,他一定能在上述医学院中崭露头角。由于大多数医学院分配给犹太人的份额微乎其微,芬斯特曼博士自己当年不得不到阿拉巴马求学,在那儿他亲眼见到有色人种所必须与之抗争的一切。芬斯特曼博士知道在学术界对有色人种学生的歧视比对犹太人的要严重得多。他知道西尔克一家克服了什么障碍才获得模范黑人家庭的殊荣。他知道西尔克先生自眼镜店在大萧条时期倒闭后所经历的各种磨难。他知道西尔克先生和他一样是个大学毕业生,而且知道他在火车上当乘务员——“他用来指称侍应生的词,科尔曼,一个‘乘务员’”——他的职务与他的专业水平丝毫也不相称。西尔克太太,他当然在医院里是认得的。按芬斯特曼博士的评估,医院员工中没有比她更优秀的护士了,没人比她更聪慧,更有知识,更可靠,更能干——包括护士长本人。按他所想,格拉迪斯·西尔克应当早被任命为外科手术部门的护士长了。芬斯特曼博士要对西尔克夫妇所提的其中一项承诺是他将竭尽所能从人事部长那儿为西尔克太太在努楠太太退休后争取这一职位。而且,他准备一次性提供西尔克夫妇一笔无息、无偿的三千美元“贷款”,到时候科尔曼上大学,家里肯定需要额外支出。而他所要求的回报并不如他们可能想象的那么高。作为第二名,科尔曼仍然是1944年毕业班上排名第一的有色人种学生,更不用提是首次以全优身份毕业的名次最高的有色人种学生了。以他的平均分数,科尔曼很可能是全县有色人种学生中的第一名,甚至是全州的,他以第二名身份而不是以第一名身份从中学毕业对他进入霍华德大学没有任何影响。以他这样的名次,他连遭受最轻微的损失的机会都是微乎其微的。科尔曼不会失去任何东西,而西尔克夫妇将得到三千美元支付孩子们的大学费用;再说,有芬斯特曼博士的大力支持,格拉迪斯·西尔克将顺利提升,要不了几年,便会在纽瓦克市内的任何医院的任何部门成为第一位有色人种护士长。对科尔曼的要求只是请他选择两门最弱的课程,在期终考试里得B,而不要得A。伯特将尽全力在他所有的课程里得A——以此承担交易的另一端。倘若伯特不够努力,没有得全A,而使大家都失望的话,两个孩子便以平局握手言欢——说不定科尔曼还可略胜一筹当上第一名,但芬斯特曼博士仍然会履行承诺。无需说明,每个参与此项安排的人都必须严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