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3/26页)

大约在他返回全职教授岗位第二个学期的中途,科尔曼讲了那句连累他自己、致使他主动割断与学院一切联系的话——那句他在雅典娜授课及担任行政职务的岁月中大声说出几百万次、唯有这一次殃及他自己的话,那句话,在科尔曼的理解中,直接导致他妻子的猝死。

那个班由十四名学生组成,科尔曼在头几次讲课前都点名,以便了解每个学生的名字。到学期的第五周仍然有两个名字没能引起任何回应,于是,科尔曼在第六周,一上讲台便问道:“有人认识这两个人吗?他们究竟是真有其人,还只是幽灵?”

事发当天,科尔曼吃惊地被传召进他的后继者,新院长的办公室,回答那两名缺席学生对他犯有种族歧视罪的指控,原来他们是黑人,虽然缺席,却很快得知他使用了什么词语质询此事。科尔曼告诉院长:“我指的是他们可能具有的外胚层质。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这两名学生没来上过一堂课,对于他们我别无所知。我用的是那个词最通常、最基本的含义:‘幽灵’或‘鬼魂’。我又不知道这两名学生会是什么肤色。我也许五十年前听说‘幽灵’有时用做指称黑人的贬义词,但现在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否则,我决不会使用它,因为我一向对学生的情感呵护有加。考虑一下上下文:他们是真有其人,还只是幽灵?种族歧视的指控不合逻辑,是荒谬的。我的同事知道,它是荒谬的,我的学生知道,它是荒谬的。问题在于,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两名学生旷课以及他们不可原谅的荒废学业。令人烦恼的是,这项控罪不仅是子虚乌有,而且是弥天大谎。”说完上述足以为自己辩护的话,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他便打道回府了。

当今,即使是一般的院长,据我了解,大凡在介乎于教职员和上级管理层之间真空地带供职的,无一例外都有仇家,他们不可能每次都批准加薪的请求,或将便利的停车位批给对它垂涎的人,或将更大的办公室批给自信有资格受用的教授任职或提职候选人,特别在弱小的系里,例行公事般地一律拒批。系级对增加教职员数额和文秘助手的请求几乎无一获准,至于减轻教学负担以及免去晨课的请求也落得同样的下场。申请参加学术会议的旅费通常遭拒绝,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科尔曼可不是一般的院长,他解雇了什么人,以及如何解雇的,他取消了什么,以及建立了什么,他如何大胆力排众议履行职责,其结果绝非仅仅得罪惹恼了几个古怪的忘恩负义者和牢骚满腹的人。在插手院务并委任他为院长的英俊年轻、毛发蓬松、仕途蒸蒸日上的校长皮尔斯·罗伯特——此人对他面授机宜:“一定要进行变革,任何感到不快活的人应当干脆考虑离任或提前退休”——的庇护下,科尔曼将一切都翻了个身。八年以后,当科尔曼的聘任期过去一半时,罗伯特接受了一个“最杰出的十名大学校长”的荣誉称号,凭借的正是雅典娜在破记录的时日里所取得的成就给他带来的声望——然而,一切的取得并非得力于光芒四射的校长,他实际上只是个资金筹集者,最后他毫发无损地在一片欢呼声中离开雅典娜,去往别处高就了。成就的取得归功于他手下意志坚决的院长。

在科尔曼接任院长职位的第一个月,就把每一位教职员都请去谈话,包括那几名资深教授,他们是县里古老家族的传人,学院便是由他们的先辈出资创办的,他们本身并不缺钱,但还是非常高兴地接受发给他们的薪水。他们每个人都被告知,必须带上自己的履历,倘若有人因为门第太高而不带,科尔曼面前的办公桌上反正已经预备了一份。他整整一小时扣着他们不放,有时还更长,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暗示雅典娜的局面终于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直到他让他们出汗为止。他一上来就毫不犹豫地翻动着履历表,问:“最近十一年来你究竟在干些什么?”当他们和绝大多数教师一样回答说,他们定期在《雅典娜笔记》上发表文章时,当他听腻了他们每个人唠叨的每年从一本发黄的博士论文中摘抄拼凑成哲学、文献学或考古学的鸡毛蒜皮论文,“发表”在灰色硬板纸装订而成的油印季刊上时——除了在学院图书馆目录里可以查到以外,地球上任何地方都无处可寻——他竟敢打破雅典娜的礼仪规范,说出使他名闻遐迩的话:“换言之,你们都在回收处理自己的垃圾。”然后,他不仅将捐赠给《雅典娜笔记》的数目极小的一笔款子退还给赞助人(编辑的岳父),关闭了这份刊物,而且,为了鼓励提早退休,他还迫使老朽中的老朽放弃他们近二三十年来因循守旧教授的课程,让他们改教一年级英语、简史,并负责新生入学辅导,而这些课程都安排在夏末最炎热的时段里。他取消了命名不当的“年度学者”奖,将千元奖金用到别的地方。他第一个要求大家为申请带薪假期提交正式报告,报告中必须详细陈述科研项目,这类申请获得批准的仅为凤毛麟角。他取消了以校园内最为精致的橡木镶板室内装修引为自豪的俱乐部式的教职员午餐厅,把它恢复成原先设计的优等生研讨室,从而教职员必须和学生一道在餐厅进餐。他坚持召开教职员会议——从未召集过这类会议使上一届院长深得人心。科尔曼要秘书点名,以致每周只授课三小时的头面人物也不得不在校园里抛头露面。他在学院宪章里找到一则条文说,不设执行委员会,并提出那些有碍重大改革的繁文缛节都只不过是习惯和传统作祟,他将它们一笔勾销,并强行主持这些教职员会议,利用每次开会的机会,宣布他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结果当然是进一步触犯众怒。在他的领导下,晋升变得十分困难——也许,最令人感到惊愕的还是:从此以后教师再也不能凭借自己的好人缘获得提职,不与成绩紧密挂钩的提薪也沦为历史。总而言之,他引入了竞争机制,使得这个地方充满竞争气氛,这,用他的一位夙敌的话来说:“正是犹太人的惯技。”而每次那些人组成一个特别委员会去向皮尔斯·罗伯特投诉,校长都支持科尔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