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人皆知(第2/26页)

有时星期六科尔曼会给我拨个电话,请我在晚饭后从我住的山的另一侧开车过去听音乐或玩牌,一点赢一美分,或喝点杜松子朗姆酒,或在他的起居室里闲坐一两小时,啜饮科涅克白兰地,帮他度过这总是他一星期里最难熬的夜晚。到1998年的夏天,他已经在这儿独居——一个人待在这幢他和妻子艾丽斯共同养育了四个孩子的又大又老的白色木板房里——将近两年了。艾丽斯突发中风死去的那个晚上,他本人正为班上两名学生指控他犯有种族歧视罪而日日夜夜与校方争战不休。

科尔曼那时已在雅典娜度过他整个的学术生涯,他是一个直率、机智、稳健儒雅,颇具大城市风度的男子,魅力十足,既是一名斗士,又善于实际操作,很难和迂腐的拉丁或希腊文教授的原型相吻合(他身为一名年轻助教时,便不拘一格,创立了希腊、拉丁口语俱乐部,此乃见证)。他受人推崇的古希腊文学(译文)概论课——名叫GHM,这三个字母分别代表上帝、英雄和神话——广受学生好评,因为他的言谈举止无一不直截了当,以诚相见,同时又在学术层面上极具说服力。“你知道欧洲文学是怎么开始的吗?”他在第一堂课点过名后发问。“以一场争吵开始。全部的欧洲文学起源于一场争斗。”然后,他拿起他的那本《伊利亚特》对全班朗读头几行,“‘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喀琉斯招灾的愤怒……从他们,阿伽门农王和伟大的阿喀琉斯,第一次争吵开始。’那么,他们为了什么而争吵呢,这两个狂暴威武的汉子?就跟一场酒吧里的骂架同样原始。他们为一个女人而争吵,事实上还仍是一个女孩——一个从他父亲家里偷出来的女孩,一个在战争中被劫持的女孩。Mia kouri——诗文中是这样描写她的。Mia,在现代希腊文里,是不定冠词‘a’;kouri,或女孩,在现代希腊语中演变成kori,意思是女儿。此刻,阿伽门农一定是不再喜欢他的妻子克鲁泰奈丝特拉,而喜欢上了这个姑娘。‘我喜欢她胜似克鲁泰奈丝特拉,’他说,‘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材。’这就足以说明他为什么不愿放弃她,对吧?当阿喀琉斯要求阿伽门农把女孩交还她父亲以平息阿波罗的怒气时——阿波罗神对劫持她的种种手段已怒不可遏——阿伽门农断然拒绝:他只有在阿喀琉斯把自己的女俘拱手相让的条件下,才会答应,以此凌驾于阿喀琉斯之上。亢奋的阿喀琉斯是自古作家所津津乐道的爆炸性的野人中最具易燃性的一个,特别是当事态关系到他的威望和他的胃口时,他是战争史上最神经过敏的杀戮机器。众口交赞的阿喀琉斯由于名誉受到怠慢,顿时翻脸不认人。伟大、英勇的阿喀琉斯,面对侮辱——得不到女俘的侮辱——一气之下,索性置身度外,悍然将自己置于集体之外,而他却是此集体光荣的捍卫者,一刻都不可或缺的。那么,一场争吵,一场野蛮的为夺得一个年轻的姑娘,为受用她青春的身体,为满足贪婪的性欲而爆发的争吵,无论如何,损伤了一名如同能源库般的武士王子的生殖器权利,而这场有关男性生殖器尊严的官司,便是伟大而富有想象力的欧洲文学的起源,同样也是为什么近三千年后,我们今天还要从这儿开始……”

科尔曼在被录用时,是雅典娜学院屈指可数的犹太人之一,也许还是美国最早被允许在古典文学系授课的犹太人之一。几年前,在雅典娜,这位孤独的犹太人还曾经是一部几乎已被遗忘了的短篇小说的作者,当时我自己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四处碰壁,渴望寻求一位师长的提携,曾上这儿来进行过一次值得纪念的参拜。整个80年代,直到90年代,科尔曼都是第一位,而且是唯一一位在雅典娜担任院长的犹太人;到了1995年,为了将自己的事业在课堂里画上圆满的句号而辞去院长职务后,他重新开始在由德芬妮·鲁斯主持制定的语言和文学联合大纲的庇荫下,教授他曾使得古典文学系为之倾倒的两门课。科尔曼在担任院长期间,获得一位雄心勃勃的新校长的全力支持,他接管的是一个遭冷落、死气沉沉、犹如“沉睡谷”的学院,但他促使它——并不排斥高压手段——告别了绅士田庄的形象。他大胆激励教职员中的老朽提前退休,同时招募雄心勃勃的年轻副教授,并彻底改革了课程设置。毋庸置疑,在他退休之后,顺理成章地,自然而然地,将会为他出纪念文集,建立科尔曼讲课系列研讨学会,以他的名义设立古典文学席位,而且,也许由于他对这地方在20世纪中的复兴所起的重要作用,文科楼,甚而至于北大楼,学院的标志性建筑,将会在他死后以他的名字重新命名。在这小小的、他度过大半生的学术世界里,他将早已不再遭人怨恨,不再引起争议,甚或都不再令人畏惧,而是永远享受着正式的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