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失乐园(第4/19页)

“她当然想再见我们,问题是她不能。”

“亲爱的娄,”他母亲说,“有些孩子,即使在普通家庭,长大后也一走了之。”

“但不是在十六岁。看在上帝分上,也不在那种情况下。你谈什么‘普通’家庭?我们就是一个普通家庭。这是个需要帮助的孩子,是个陷入麻烦的孩子,我们不是一个对陷入麻烦的孩子弃而不管的家庭!”

“她二十一岁了,爸,二十一。”

“二十一,”他母亲说,“去年一月份。”

“可是,她不是孩子了,”瑞典佬对他们说,“我说这些就是想要您们别灰心,您们俩都应该这样。”

“哎,我不会,”他父亲说,“我还有那点理智,可以保证我不会。”

“是啊,你不必担心。我只是认为大概永远见不到她了。”

比起他们永远见不到她来,让他们看见他将她留在那个房间的地板上会更糟些。在过去的这几年里,他一直都在努力,如果不能使他们完全放弃,也要将他们引向适应,让他们以务实的心态面对未来。他现在怎么能告诉他们梅丽身上发生的事,找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又不至于毁掉他们?如果他们去看她,心里对将要看到的东西没有丝毫的准备。人们为什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非知道不可?

“儿子,你能肯定我们永远见不到她了?”

“五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这就是充分的理由。”

“塞莫尔,有时我走在街上,跟在人们的后面,如果一位姑娘个子高——”

他握住母亲的手,“你认为是梅丽。”

“是的。”

“我们都这样。”

“我忍不住。”

“我理解。”

“每次电话铃响的时候。”她说。

“我知道。”

“我对她说过,”他父亲说,“她决不会打电话的。”

“为什么不?”她对丈夫说,“为什么不给我们来电话?那是她可以做的最安全的事,给我们来电话。”

“妈,这些猜测都没有什么意义。今晚为什么不可以尽量少谈一些?我知道您忍不住有这些想法。您不能抛开它,我们都不能。可是您得试试。您不能靠想像就让想发生的事发生,尽量把自己解脱出来。”

“不管你说什么,亲爱的,”他妈妈回答,“我现在感觉好些了,只是谈谈而已。我不能一直闷在心里。”

“我知道,可是我们不能在多恩周围这样悄悄谈。”

和他无所顾忌的父亲打交道——此人一生这么多时间都处于同情与对抗、理解与茫然、温和的亲近与粗暴的挑衅的过渡之中——不难想像他母亲会怎么样。他从不害怕和她斗,决不会猜测不出来她站在哪一边,或者担心她接下去会被什么东西激怒。不像她丈夫,她苦心经营的不是别的,只是对家庭的热爱。她的个性很简单,孩子们过得不错是最重要的。还是很早从孩童时开始,他和她交谈会感到似乎直接进入了她的内心。和父亲在一起,他也很容易进入他的内心,他会首先遭遇他的头骨,那争吵者的头骨,他会尽量不流血地打开它,取出想得到的东西。

他惊讶地发现她变成一个多么小的女人。她身上没有被骨骼石化症消耗的东西,却在过去的这五年里被梅丽消耗了。这位在他年轻时快活的母亲,进入中年后人们也常夸她的青春活力,现在成了老太婆,弯腰驼背,受伤很深,迷茫的表情嵌在脸上的皱褶里。当她没有察觉到人们在注视着她时,眼里总浸满泪水。从那双眼睛看来,它们早已习惯生活在痛苦之中,可又惊讶痛苦竟是如此漫长。他少年时代的所有记忆(那些东西不管多么难以置信,他知道是真实的,甚至近于冷酷、缺乏幻想的杰里,一旦需要也会支持他们)都是他母亲罩着大家,那是一位身体健康、高个子、肤色浅红、笑声爽朗的金发美女,在这充满阳刚之气的家里倍感快活。小时候他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奇怪和令人惊讶,你居然凭着人们的笑声就能和看见他们的面容一样判断出是谁来。在她当年有什么值得笑的时候,她的笑声轻盈,如同飞翔的鸟儿,升高,再升高,非常欢快。你若是她的孩子,那笑声,还会升高。他甚至用不着处在同一间房里,就知道母亲在哪里——听见她的笑声,他就能在房子的图形上标出她的位置,这张图与其说是在他脑子里,还不如说就是他的大脑(他的大脑皮层不是分成额叶、顶叶、颞叶和枕叶,而是被分为楼下、楼上和地下室——客厅、餐厅、厨房等)。

上周她从佛罗里达来时,感到压抑的是藏在钱包里的那封信。那是娄·利沃夫写给被杰里抛弃的第二位妻子的,他们最近才分手。丈夫让西尔维尔·利沃夫去寄一叠信,可是她不能寄这一封。她到没人的地方把它打开,现在她到北方来把信给塞莫尔看。“如果苏珊拿到这信,杰里将会怎样?你知道杰里会怎样暴跳如雷?他不是没有脾气的孩子。他从来就不是。他不像你,亲爱的,他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但你父亲总是到处插手,结果怎样他才不关心呢,所以他常常在不应该的地方插手。他所做的就是把这信寄给她,将杰里置于不利的地位。那样的话,你弟弟不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绝对糟糕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