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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了耆那教徒。她父亲开始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她用流利的唱歌似的语调——若她能控制自己口吃的话,这种流利的语调她本该在生活于父母的安全保护下的时候就使用——耐心地告诉他。耆那教相对来说是印度宗教的小派别——他能接受这种事实。但他不清楚梅丽的宗教活动是否很特别或是别出心裁,她甚至会认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宗教信仰的一种表达方式。她戴面罩是为了在呼吸时不伤害空气中的微生物,不洗澡是因为尊重所有的生命形式,包括寄生虫。她不清洗,说是“不伤害水”。天黑后,她不到处乱走,甚至在自己房间里也一样,害怕踩坏活物。她解释道,每种形式的物体里都有灵魂,生命形式越低级,禁锢在里面的灵魂的痛苦就越剧烈。要超越物质世界、达到她所描绘的“自我永恒不朽的福地”的唯一方法就是成为她虔诚崇拜的“完美的灵魂”。人们要达到这种完美只有通过苦行僧式的严于律己和自我否定,遵循阿西穆沙[47]或者叫非暴力主义的教义。

她将摘录的五条“戒律”打印在卡片上,贴在窄小的泡沫橡胶简易床旁的墙壁上方,地板从未打扫过。她就睡在这里,房间里空空如也只在角落里放有这床和一堆破旧衣服(她的衣服),她肯定是坐在另一个角落里随便吃一点赖以生存的东西。从她的神色很少能够看出她就住在离旧里姆洛克东部还不到五十分钟路程的范围内,倒像是在德里或加尔各答[48],几近饿死的状态似乎不因虔诚的禁欲主义活动所致,而是作为最低种姓被人抛弃的结果,拖着不可接触者的那种瘦弱的四肢,痛苦地到处游荡。

房间很小,让人感到幽闭恐怖,甚至比少年监狱的牢房还小,他失眠的时候总想到她要是被发现,他就会到这样的地方去看她。他们从宠物医院步行到她家,先朝火车站方向走,然后转向西边,穿过通向迈卡特公路的隧道。那条隧道不过一百五十英尺长,但人们得锁好车门才敢经过。没有路灯,人行道上到处是破烂家具、啤酒罐、玻璃瓶、乱七八糟的其他东西,脚下还有车牌照,这地方十年没人打扫过,也许从来就没打扫过。他每走一步,碎玻璃都在鞋子下面嘎吱嘎吱响。一只酒吧间用过的便桶搁在人行道中间,来自哪里?谁弄来的?还有一条绕成一团的男裤,真龌龊。是谁的?他出什么事了?就算看见一只胳膊或一条腿,瑞典佬也不会惊讶。一个垃圾袋挡住他们的路,黑色塑料袋上面打了结。里面装的什么?大得可以装进一具死尸。还有一些物体,活着的东西,蓬头垢面的人影在窜动,相貌凶险的家伙就躲在身后的暗处。黑色的横梁上面传来火车的噪音——进站时的车轮声。五六百列火车每天从头顶上轧过去。

要到梅丽住在迈卡特公路旁边的出租房,你不得不穿过这隧道,这不仅在纽瓦克,而且和全世界任意一条隧道一样危险。

他们步行去的,她不愿和他坐车。“我只走路,爸爸,我不坐机动车。”他只好将车停在铁路大街,任凭过路的人们去偷。他陪着她走了十分钟才到她家,这段路开始的那十步就足以让他泪流满面,幸亏他不住地对自己讲,“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不能放她走。”要是不抓住她的手一起走的话,他也做不到。在一起穿过那可怕的地下通道时,他提醒自己,“这是她的手,梅丽的手,除了她的手,其他都不重要。”他真想哭,在六七岁时她最爱玩陆战队员游戏,要么是他对她喊或她对他喊,“注意!立正!稍息!”她喜欢和他演练——“向前—走!向左转—走!向后转—走!向右四十五度—走!”她喜欢和他一起做陆战队体操——“小伙子们,上甲板!”她爱称地面为“甲板”、他们的卫生间为“船头”、她的床为“卧铺”、多恩的食物为“军粮”,但她最喜欢的是在穿过牧场时,为他数帕里什岛的行军节拍——骑在他的肩头——去寻找妈妈的牛群。“拜哟勒、拉、勒、拉、勒、拉哟勒。勒、拉、勒……”而且一点也不口吃。他们玩陆战队员游戏时,她一个字都不口吃。

她的房间在一楼,这房子在一百年以前大概是寄宿公寓,还不错,是座人们喜欢的寄宿公寓,客厅地面是褐色砂石,上面是砖墙,带弯曲的铸铁栏杆的铺砖楼梯通向上面两个房间的门口。这房子现在破旧不堪,被废弃在狭窄的小街上。这里剩下的还有另外两幢房子。难以置信的是,两棵旧里姆洛克悬铃树还保留下来。这房子被夹在废弃的仓库房和疯长的草丛之间,大块的锈铁件、机械残片散落在乱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