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堕 落(第3/20页)

不难理解他这么激动,渴望交谈。暂时又回到从前了——什么也未爆炸,什么也未毁坏。作为一个家庭,他们依然搭乘着移民火箭,向上飞升,沿着不间断的移民轨道,从做牛做马的曾祖父到发奋自强的祖父,到充满自信、事业有成、独立自主的父亲,再到他们中飞得最高的这一代。对第四代的孩子来说,美国本身就是天堂了。瑞典佬也像普通人一样渴望再过上从前的日子——哪怕只是片刻,有些自欺欺人、无伤大雅,却有利于身心的劳作也不错。那时这一家人从未想过要资助毁灭,而是躲避和战胜毁灭,创造理性生存的乌托邦来对付可能遭遇的神秘袭击。

他听到她在问,“一次运多少?”

“多少张皮子?几千张。”

“一包多少张?”

他很高兴看到她对每项细节都感兴趣。是啊,与这位来自沃顿专心致志的学生交谈,他忽然觉得经历了这四个月死亡磨难后,又可以爱上他已不再喜爱、不能承受、不想了解的东西了。他曾经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消亡。“啊,一百二十张。”

她一边问一边做笔记,“它们直接运到您的运输部门?”

“运到皮革厂,那是一家承包商。我们买进材料后交给他们加工,制成皮料后再给我们。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在纽瓦克这里的皮革厂干过活。在开始从事这一行的时候,我也干了六个月。进皮革厂看过吗?”

“还没有。”

“如果你要写与皮革有关的东西,一定得去皮革厂。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安排,那里很原始。技术已经改善了许多,但你看到的东西与几百年以前相差不是太大。糟糕的活。人们说这是任何地方考古都能发现的最古老的行业。有人发现六千年以前的皮革厂遗址——我想,是在土耳其。最早的衣料就是用烟熏制的皮革。我说过,只要你去写,这是个有趣的题目。我父亲是位皮革学者,他才是你应该谈的人,可他现住在佛罗里达。父亲谈起手套来,他会连续讲上两天,那是常事。手套工爱这一行和有关这一行的一切。告诉我,科恩小姐,你看过任何东西的制造过程吗?”

“我还不能说看到过。”

“从未看人家做过什么东西?”

“我小时候看见妈妈做过蛋糕。”

他大笑起来。她真逗乐,活泼天真,求知欲强。不用说,他女儿肯定要比丽塔·科恩高出一英尺,梅丽肤色白皙,她皮肤黝黑。丽塔·科恩是常见的小个子,却令他想起尚未使人反感、成为仇敌之前的梅丽。她那时放学回家,性情温和、才智聪慧,把学校里所学的东西讲给大家听。她怎么能记住那一切,差不多把所有的东西都记在笔记本里,一晚上便能背出来。

“我要告诉你我们做什么,要领你去看整个工序。来吧,我们将为你做一双手套,你会看到从头到尾的生产过程。你戴多大的?”

“不知道,小号吧。”

他起身离开办公桌,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很小,我猜是四号。”他从桌子上层抽屉取出一端带有“D”字环的软尺,绕着她的手掌,将另一端从“D”字环穿过,再拉紧软尺。“我们来看看我猜得怎样。握紧手掌。”她握成拳头,手掌有一点胀大,他查看法语标出的英寸数。“是四号,是女士中最小的,再小一点就是儿童的了。来吧,我让你看看怎么做出来。”

他觉得似乎从一开始就踏进历史的入口,他们并排走,顺着楼梯间上去。他发现自己不停地对她讲(同时也听到他父亲在对她讲),“要到工厂的北边挑选皮料,那里没有直射的阳光,可以认真地查看皮子的质量。有阳光的话,你看不清。剪裁和分类都要在北边。顶层是分类,二楼是剪裁,你进来的一楼是制造车间。底楼是精加工和运货的地方。我们从最上面一层往下走。”

他们就这么办,他很开心,情不自禁。这不对头,不是真的,应该想法阻止才好。她忙于做笔记,他又停不下来——这女孩知道辛勤劳动的价值,这么全神贯注,对正当的事情感兴趣,关心皮料的准备和手套的制作,要他停下是不可能的。

这短暂的振奋从理智上讲是值得怀疑的,但是若有人像瑞典佬那样正遭受着磨难,要求他不被其迷惑那也太过分了。

剪裁车间里有二十五名工人在干活,每张桌子大约有六个人,瑞典佬把她引到年纪最大的那一位面前。他给她介绍了这位“师傅”,他个头矮小、秃顶,戴着助听器,正忙于剪裁一块长方形皮子——“那就是做手套用的皮料,”瑞典佬说,“叫切片。”这人拿着尺子、剪刀,忙个不停,瑞典佬给她讲这位师傅的事。此时的瑞典佬,心情轻松愉快、随意从容,把父亲的那些话讲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