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3/16页)
我扶着默里走下露台的三级台阶,带着他在黑暗中走过通往我停车地方的小路。我们开车蜿蜒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经过马达马斯卡湖,开进雅典娜。我回头看时,他头靠在后面,眼睛闭着。我先是以为他睡着了,接着我想他是不是死了,是不是他回忆过艾拉所有的经历——听自己讲述过艾拉所有的经历——以后,连这位最有耐力的人也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意志。接着我又回想起他在我们高中英文课课堂上朗诵的情景,他坐在桌子一角,不过没拿那吓人的黑板擦,给我们朗诵《麦克白》里的场景,扮演所有的声音,不怕激情戏,不怕表演,文学在他的表演中显得如此有丈夫气,我为之感动。我回想起听林戈尔德先生朗诵《麦克白》第四幕的结尾部分,麦克德夫自洛斯那里得知麦克白杀死了麦克德夫一家人,那是我第一次进入一种艺术的精神状态,它压倒了一切。
他读洛斯的台词,“你的城堡受到袭击;你的妻子和儿女都惨死在野蛮的刀剑之下……”然后是长长的沉默,麦克德夫明白了,但又无法理解,他读麦克德夫的台词——平稳,空洞,他几乎像一个孩子一般回答道——“我的孩子也都死了吗?”“妻子、孩子、仆人,”林戈尔德先生/洛斯说道,“凡是被他们找得到的,杀得一个不存。”林戈尔德先生/麦克德夫再次无语。整个班级也是如此:眼下,班级自房间里消失。一切都消失,除了接续下来的所有怀疑之词。林戈尔德先生/麦克德夫道:“我的妻子也被杀了吗?”林戈尔德先生/洛斯道:“我已经说过了。”教室墙上的大钟快要指向两点三十分。外面,一辆14路公共汽车嘎嘎地爬上钱塞勒道山坡。第八节课和学校长长的一天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但是最重要的——比放学后的事甚至比未来的事都重要的——是林戈尔德先生/麦克德夫将明白了那不能理解的一刻。“他自己没有儿女。”林戈尔德先生说。他说的是谁呢?是谁没有儿女?多年以后我得知标准解释,麦克德夫指的是麦克白,麦克白是那个没有儿女的“他”。可是由林戈尔德先生读来,麦克德夫所指的“他”竟可怕地成了麦克德夫自己。“我的可爱的宝贝们都死了吗?/你说他们一个也不存吗?……一个也不存?什么!我的可爱的鸡雏们和他们的母亲一起死在毒手之下了吗?”然后是马尔康说了,林戈尔德先生/马尔康,仿佛为震撼麦克德夫,无情地说道:“要像个男人般顶住。”“我会,”林戈尔德/麦克德夫说道。
随后是那句简短的台词,由默里·林戈尔德的声音朗诵出来,在我余生中将会一百次,一千次出现:“但我也要作为男人来感受。”“十一个词,”次日林戈尔德先生对我们说,“就这么多。十一个词汇,五拍,五音步诗行……四声自然完美地落在最重要的最后一个字上……只有‘感受’这个词是以四声结尾,是日常用词里最平常普通适用的词汇……与其他词汇放在一起,在它所处的位置出现,却一道有了何等的力量!纯粹,完全——像一把铁锤!”
“但我也要作为男人来感受,”林戈尔德先生合上莎士比亚戏剧集那本大书,像他在每堂课结束时那样对我们说,“再见,”就离开了房间。
我们开进雅典娜,默里睁开眼睛说,“我正和一位出众的从前的学生在一起,却一点也没让他也讲一讲。也没问问他他自己的情况。”
“下次吧。”
“你为何这样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何以会接纳不了外面的世界?”
“我宁愿这样,”我说。
“不是,你听我讲时我观察过你。我不认为你是如此。我不认为你有一刻失去过你旺盛的精力。你孩子时就是这样。这也是为何你能给我如此多的乐趣——你会留心。你仍旧如此。可是这里有什么可留心的?无论有什么问题,你都该走出来。屈服于放弃的诱惑是不明智的。到了一定年纪,这会像其他疾病一样杀死你。你是不是真想在生命还未结束以前就把它全部消磨尽呢?小心这将自己孤绝起来的乌托邦梦想。小心这树林中一座小木屋的乌托邦梦想,它是抵抗愤怒和悲伤的绿洲。坚定不移的孤寂。艾拉的生活就是如此结束的,远在他倒地死去那天之前。”
我把车停在一条大学街道上,和他一起走上通往宿舍的小道。其时已近凌晨三点钟,所有的房间都黑着灯。默里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学生里最后离校的,那晚只有他还睡在那里。要是我曾请他住在我那里就好了。不过我也没有这个心情。让人睡在任何能听到看到我或是闻到我的气味的地方都会打破一连串的条件作用,其形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