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第3/4页)

其次,巴西尔·施鲁普和玛雅·施内林也在为各自的配偶撰写“第十三章”。他们在信中主动地、兴致勃勃地讲自家的故事,揭自家的老底,导致其“信件往来发展成一场坦白竞赛”。通过他们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到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有自己的“第十三章”。巴西尔·施鲁普的妻子生活在其前男友、号称“愤怒之王”和“爱情之王”的建筑师贝亚图斯·尼德赖特的阴影底下,后者因为患上绝症而坐上轮椅,她则定期推着他去城里散步,散步归来之后又因心情不好而实施家庭无语日,迫使其作家丈夫噤若寒蝉,与此同时,她偷偷撰写一部题为《第十三章》的小说;玛雅·施内林的丈夫是一个潜伏在异性婚姻之内的同性恋,他对印刷商路德维希·弗罗一往情深,形影不离,后者的不辞而别使他郁郁寡欢。就是说,巴西尔·施鲁普和玛雅·施内林也是受害者,他们各自的配偶早已对他们实施了背叛,而且有过之无不及。他们的配偶是大叛徒,他们自己是小叛徒,但大家都是叛徒,都是罪人。也正因如此,具有基督教智慧的评论家可以对小说的结构即前后两部分的关系做出自圆其说的解释:第一部分讲述“罪”,即泄露罪和背叛罪,第二部分描写“罚”,施内林夫妇在加拿大北部的自行车之旅是一次赎罪或者说惩罚之旅,所以它不仅充满艰辛和困苦,而且以死亡告终。根据这一逻辑,瓦尔泽似乎也可以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将小说取名《罪与罚》。这种赎罪说是对《第十三章》的一种天才的解读,但它同时也会引发诸多疑问。譬如,玛雅·施内林是自愿还是被迫与丈夫奔赴死亡?再如,既然人人都有罪,为何偏偏挑选玛雅·施内林来赎罪?因为她是神学家?还有,小说结尾安排三个死亡(施内林夫妇失踪和贝亚图斯·尼德赖特自杀)是什么意思?为了让巴西尔·施鲁普和她的妻子彻底摆脱第十三章?同样耐人寻味的是,得到噩耗之后,伊莉丝彻底打消了写作念头,烧毁了《第十三章》的手稿,巴西尔·施鲁普则突然发现了“第十三章”这一标题的奥妙,如获至宝地用来命名自己的小说。这是作家瓦尔泽的自我写照?

在二人的“坦白竞赛”中,玛雅·施内林无疑是优胜者,因为她泄露的秘密最多。通过她的泄密,她丈夫身上的三重悲剧浮现在读者眼前:学者悲剧,同性恋悲剧,人性悲剧。

何为学者悲剧?科比尼安·施内林是分子生物学家,是曾经的学术新星,年纪轻轻就获奖无数,被同行视为未来的诺奖得主。后来他下了海,利用自己的研究成果创办了一家制药企业,生产神奇的“定制药物”,而且大获成功。他由此名扬四海,财源滚滚。联邦总统在总统府为他举办专场活动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其名望和地位。他是众人眼里的幸运儿,是众人崇拜和羡慕的对象。但是科比尼安并不满足,他没有幸福感,因为他有挥之不去的学术情结,他需要学术声望。他悔恨自己离开了科学的殿堂,悔恨自己没有顺着学术道路走向斯德哥尔摩,他因此把自己视为“堕落的天使”。他的外在辉煌和他的无法治愈的心病之间形成强烈反差。他的悲剧也印证了“绝利易,绝名心难”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

何为同性恋悲剧?科比尼安是一个没有自我解放(俗话说“出柜”)的同性恋,所以他必须隐蔽,必须压抑自己,必须潜伏在婚姻之中。遇到充满男性魅力、被喻为“瘦削型肌肉菜单”的异性恋路德维希·弗罗之后,他变成了欣喜若狂而又小心翼翼的痴情儿。当弗罗夫妇悄无声息地与之断交之后,他的情绪从高峰跌入低谷。而且哑巴吃黄连,路德维希也成为最大的家庭谈话禁忌。最后,在加拿大的旅途中,当科比尼安感到大限将至的时候,他才向妻子承认自己想念路德维希,承认自己无条件地爱路德维希(尽管路德维希在其回忆录中对施内林夫妇进行了堪称恶毒的贬损)。根据玛雅的观察,科比尼安在加拿大旅行途中的言行举止都越来越像路德维希。鉴于这种种表现,读者完全可以去推测他得癌症是否与他的“失恋”经历有关。

何为人性悲剧?科比尼安是一个功成名就、光彩照人、风趣优雅的科学家和企业家,随时可以表现出优雅、体贴、友善。他在公开场合的讲话都非常精彩(虽然他从总统府回家之后主动检讨过有哪些词句不妥);他懂得时不时地给妻子来点惊喜和殷勤;他很机智也很幽默,譬如,他想邀请酒吧里所有客人喝芝华士而一些人又不好意思接受邀请的时候,他会一面直言自己如何富有,一面用幽默化解尴尬:“如果你们不跟我一起喝,我就只好一个人喝伊芙琳的芝华士。而且要喝光。这会要我的命。你们想要我的命吗?”科比尼安还有黑色幽默的天赋,所以他在肿瘤手术之后能够以如下方式自我调侃:“我有了怀孕的经历。我肚子里面曾经孕育着死亡。我堕了胎。现在我知道女人堕胎之后是什么感觉。”但与此同时,他的心理疾病和身体疾病逐渐毁掉他光明和人性的一面,使他的心底变得越来越狭隘和阴暗,使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乖戾和冷酷(难怪他在旅行途中对《野性的呼唤》中的杀戮描写产生了浓厚兴趣),所以他把加拿大之旅设计成自杀之旅和屠杀之旅,最终把妻子当成陪葬拖入死亡,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这一结局足以唤起读者的怜悯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