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第4/4页)

阅读《第十三章》,既有智性愉悦,又有语言享受。这二者还常常密不可分,互为因果。瓦尔泽是首屈一指的德语语言大师。对于他,写作就是语言创造。作为语言创造者,他可谓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一方面,他可以创前人之未创,来新颖别致的遣词造句。譬如,因为收到来信而欣喜若狂的巴西尔·施鲁普,将玛雅·施内林的信比喻为一片让他夜以继日吃草的草地,接着又补充道:“如果这是一块真正的草地,它早就被啃光了,而我还在这已经啃光的草地上继续吃草。在您的信中,啃光的草地又不断长出新草。”在另外一封信中,他把自己形容为“被提名者”,而当他因为泄露了妻子最大的秘密(偷偷撰写《第十三章》)而心潮澎湃的时候,他“需要一吨瓦格纳”(再来一个“第十三章”:是具有语言天赋并且痴迷于瓦格纳的大提琴家朱亦兵先生敦促译者放弃对eine Ladung Wagner做字面翻译即“一车皮瓦格纳”。谢谢亦兵!)。当他声称自己“把真正的决定性因素进行了触目惊心的骷髅化处理”的时候,或者当玛雅·施内林告诉他:“我必须谨防现在这个词用到您身上时还带有一点当初我们在婚姻的围场里玩背叛时所带有的近似温柔的意味”,读者同样能体会到耐人寻味的陌生化效果。另一方面,语言大师瓦尔泽也可以推陈出新,能够用平凡的词汇和平常的句子让读者绞尽脑汁或者蓦然回首。我们可以想一想:为什么小说开篇巴西尔·施鲁普要以“听起来像是每天都要去两趟”的口气告诉出租司机去哪里?为什么出租司机要装作“头一回听说这地址”?为什么别人用意大利语说干杯之后巴西尔·施鲁普说自己“我,傻乎乎地用德语:干杯”?为什么巴西尔·施鲁普要把“没找到任何结果”这句普普通通的电脑提示斥为“翻译腔”?需要向读者坦白的是,腔字是笔者擅自添加的,因为德文übersetzung的字面意思为“译文”,而“译文”的一则内涵就是“糟糕的文字”(作为译者,我们虚心接受瓦老的批评!)。由于这个腔字,中文的理解难度要小于德文,但也少了几分含蓄和刺激。也正因如此,笔者不敢肯定这一添加是否是画蛇添足,不敢肯定这是否有小看读者之嫌。而这一例子也再度证明词汇使用的内涵化,证明轻外延(德语:Denotation,英语:denotation)重内涵(德语:Konnotation,英语:connotation)是文学语言的一大显要标志。瓦老的语言如此丰富、灵活、多义,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对内涵的广泛挖掘和应用。

好的小说,是能够让读者各取所需的。我们的读者自然可以在《第十三章》里各取所需。这里有故事有花边,有表白有批判,有炽热的情感也有冷峻的反讽,有奇异绝妙的想象也有严丝合缝的逻辑。好奇的读者不妨直奔小说的前半部分第26节,去看看巴西尔·施鲁普如何反思自己的单相思,看看瓦老如何导演语言狂欢。

最后,希望《第十三章》有助于读者洞悉德语文学的奥秘,窥见诗和哲学的神秘合一,并由此悟出一个道理:作家不“转”,读者不爱,作家不“坏”,读者不爱。

谁接受了这一文学普世价值,谁就脱离了文学第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