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瓦尔泽已经八十八岁了。他著作等身,仅长篇小说就写了二十多部;他功成名就,被授予的奖项有三十多个,其中包括联邦德国文学最高奖格奥尔格·毕希纳奖、德国政府颁发的联邦大十字功勋奖章,以及最有政治和公众影响力的德国书业和平奖(颁奖仪式在德国的政治地标法兰克福保罗教堂举行,包括联邦总统在内的一千多位各界名流出席,电视实况转播)。按理说,瓦老可以歇一歇了。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他位于博登湖畔的别墅里颐养天年,可以看看闲书,写点慢条斯理的回忆录或者口述一点历史,然后散散步或者坐在自家花园里欣赏湖光山色。然而,瓦老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譬如,他仍然自己开车,车速极快,弯道通过能力堪称一流。譬如,他还在从事超出老年节奏的体育锻炼:夏天他下博登湖游泳,一气畅游约五十分钟;冬天他带着爱犬布鲁诺开车去十里开外的森林里快走——他把自己的运动方式精准地形容为“奋力向前的行走”或者“具有加速意志的行走”。他还频繁出远门,出席各类文学—文化活动,途中总是自己拎着旅行箱上下火车、飞机。瓦老在活动现场的表现则总是令人赏心悦目,因为他思维敏捷、妙语连珠,而且擅长表演和朗诵。但最最令人惊叹的,是他的艺术创造力:他笔耕不辍,年年出书,年年出好书,他的文字总是对读者的脑力乃至体力构成挑战。可以说,瓦老既是艺术的奇迹,也是生命的奇迹。在他这里,强健的体魄、充沛的情感、敏锐的思想之间形成了令人羡慕的良性循环。摆在我们面前的《第十三章》,是这三位一体奇迹的再次出现。

《第十三章》出版于2012年。该书一经问世就好评如潮,引起阵阵惊叹。有的感叹“这本书完全匪夷所思”,有的认为瓦老“用一部重磅书籍给爱情文学增添了最美丽、最真实、最令人痛苦的一章”,有的则盛赞这部小说写得“轻快、调皮、引人入胜”。瓦老本人非常珍惜这本小说。他建议笔者打破时间顺序,先译《第十三章》,然后再译笔者已经着手翻译的大部头小说Muttersohn(暂且译为“无父之子”)。后者2011年出版,其篇幅是《第十三章》的两倍。笔者一向视瓦老之言为圣旨,尽管当时心里觉得瓦老有喜新厌旧之嫌,但还是马上采纳了瓦老的建议。回头看来,还是瓦老有智慧。先译《第十三章》,符合读者的利益。因为自2009年瓦老的歌德小说《恋爱中的男人》的中译本出版之后,中文读者没有见到瓦老的新书。现在至少应该先拿一本篇幅不大的瓦老作品来飨食读者。

《第十三章》是一本好书,也是一本奇书。从内容看,它是一部爱情小说;从形式看,基本算是书信体小说(信函之间也穿插着几个叙事章节和内心独白)。这部小说由前后两部分组成。前半部分讲一位年届六十岁的男作家偕妻子参加在柏林的总统府举行的晚宴,对同桌一位四十岁的女性神学教授一见钟情,而她的丈夫是大名鼎鼎的科学家和企业家,总统府的宴会就是为他举办的寿宴。两周之后,作家给仅仅见过一面,而且几乎没有正面说过一句话的女教授提笔写信,表达对她的赞赏和倾慕。女教授回了信。俩人之间由此出现了书信关系。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陪伴丈夫在加拿大做自行车旅游的女教授成为主要的叙事者。她通过书信给作家讲述她的旅途经历。

《第十三章》的故事多少有些匪夷所思。作家和神学家在信中一面交换对彼此的印象和看法,一面谈论各自的家庭和朋友、过去和现在、文学和神学。他们讲述最多的,还是各自配偶的事情。通过天真无邪的叙述,他们分别把妻子和丈夫的大大小小的秘密泄露给对方。而立足日常经验阅读小说的读者多半要表示一点诧异。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作家和一个人到中年的女教授能够在如此情形下产生这种关系?这又是怎样一种关系!他和她保持书信往来,在总统府宴会之后一直没有见面,除了在柏林泰格尔机场的一次擦肩而过。尤其令人诧异的是,他和她在信中长期使用尊称“您”。我们知道,德语的“您”是妨碍友谊和爱情的屏障。和德国人相处,如果不从“您”过渡到“你”,那就谈不上友谊,更甭谈爱情。也正因如此,当女神学家在那封谈论卡尔·巴特的信中突然从“您”切换到“你”的时候(这已经是俩人之间的第二十多封信了),作家不禁“得意忘形”,即刻宣布要“为卡尔·巴特做弥撒”,同时告诉对方:我怎么受得了这个?你的“你”!另一方面,彬彬有礼的称谓并不妨碍他和她相互倾诉,相互透露隐私。他们甚至在第一封信就已说到“房事统计数据”!这俩人的谈话内容和彼此的关系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同样地,有些读者可能对女教授的形象表示诧异,觉得她不像一个女人,也不像一个谈恋爱的女人。她似乎调侃多于抒情,讽刺多于表白。她和作家一样机智、一样俏皮,还常常使人联想到她和他的共同造物主——马丁·瓦尔泽。如果考虑到这些细节,人们当然有理由追问这种关系是否可能、是否真实、是否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