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背叛

醒来。晨雾,空荡荡的广场,窗户,将潜意识关在背后地板上的活板门下。头脑中空得容不下任何思绪,明快又简单,告诉苏珊:早上好,苏珊,今天星期几,几点钟了,赶紧穿戴整齐,开展今日的计划。

这时的苏珊头脑清晰而富有条理。不过,再过一会儿,远远逝去的世界便开始熠熠发光,一如窗上霜花结成的线条,将所有一切又重新联系了起来。爱德华、托尼,以及苏珊的万千思绪,便会接踵而至,一如从前般交替纠结。这种炫目的光亮渐渐隐去,彼此间的差异显现出来,于是苏珊又成了读者,爱德华还是作者。然而,她保留了作为作家苏珊的好奇的视角,仿佛两种身份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种有趣的念头足以让苏珊吃完早饭后仍留在厨房,一手拿着一个盘子,努力想用理智弄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她观察着自己,看着那些文字,还一直在自言自语。这就能让她成为一名作家吗?

她思考着。假如说写作就是将思绪诉诸文字,那么每个人都在写作。分别在于,她准备说出来的文字并不是写作,而是演讲。而不为演讲而产生的文字,则叫幻想。如果苏珊真是一位作家,那她写的文字既不是为了演说,也不是为了幻想,而恰恰是现在这种文字:她爱归纳的习惯、制定规则、规定,以及对事物进行描述的方式。她一直在这样做,将自己的思绪转化为文字,以备后用。她在进行另外一种归纳:即创作文字,以备后期的写作。

苏珊保持着适度的写作热情:信件、断断续续的日记,以及对父母的回忆录。有时还给编辑投稿讨论女性的权利。毫无疑问,曾有一度她的渴望不仅如此,作曲家、滑冰运动员、高级法院法官,等等。她后来放弃了这些渴望,而且毫无遗憾,就好比她放弃的并不是写作,而是其他什么并不重要的事情。

她需要区分自己拒绝成为的那种作家和自己一直都是的那类作家。当然,她所拒绝的并不是写作,而是下一步,宣传:为了吸引他人阅读而改编和公开展示——整个这一过程可以概括为一个词,出版。天空明亮却乌云密布,昭示着一场降雪即将来临,她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在想这也太糟糕了,因为放弃出版,而放弃了创作对话的机会,同时放弃了通过他人的文字去了解自己语言对世界造成的影响。而一想到爱德华(是他引发了这一切),她就浮现出糟糕的虚荣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头脑与他的一样优秀,如果她经年累月地锻炼写作能力,那么她也完全有可能创作出同样了不起的小说。

那么,她为什么不去写作呢?总有更重要的事情存在。什么?丈夫、孩子、还是在大学教授大一学生的英语?苏珊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出版过程中的某些东西让她微微有些反感。旧日的岁月中,她见识过爱德华的艰辛,自己在试图写作时也深有体会。似乎那种为了让他人阅读而进行的写作缺乏诚信,这种弄虚作假的手法让她难以忍受。这种撒谎的感觉很不自在。当时,这种感觉就开始影响她,至今仍影响她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作品,比如,信件和圣诞节卡片。不管她是否开口,这种感觉都无处不在。

他人的存在——这是原因。他人,即读者,玷污了她的作品。读者的偏见、品味、差异,都像好莱坞的制片人或者市场调研人员那样控制着她作品的内容。然而,她内心未被发表的作品和她可以用来表达的语句之间也并不匹配。语句总更加简化。倘若不这样做,就会杂乱纠缠,致使她身陷晦涩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她像绘画般通过削减、夸张、扭曲和遮掩来创作出清晰的语句。这赋予了她一种清晰或说是有深度的错觉,从而让她相比事实更倾向这种句子,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这并非事实。

写作内在的欺骗性也会腐蚀人们的记忆。苏珊将她的回忆变为一段叙述。但是,叙述并不会像记忆那样一闪而过,它将跨越各个时期的记忆片段建筑成一个体系,从而储存以后更多的片段。它将回忆转化为文本,节省人们挖掘和探索的气力。令人怀念的爱德华就是这样一个文本,以及早年的阿诺德和他们的婚姻,在多年之前已经被写就。回首那些陈旧的作品,苏珊忍不住地开始重新书写,她使尽全身解数,想要尽可能还原栩栩如生的记忆,因为老套的叙事方式早已行将就木。

苏珊从一开始答应阅读爱德华这本书的时候就应该料到它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影响。她本应该预见到这本书会将他活生生地带入她的生活,就好像期间并不存在二十多年流逝的时光。随之而来的还有离婚、年轻的阿诺德,以及其他许多苏珊宁愿不去考虑的问题。但是,她当时能否预料到这种掺杂着警觉的兴奋呢?她无法理解这种警觉,因为它仿佛是一种无稽之谈。她在想,除了爱德华的重现,这个故事本身,托尼的案件,是否在隐隐约约影响着她。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一种威胁,但是她既不知道是怎样的威胁,也不知道源自什么地方。她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尽力想通过搜寻记忆将它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