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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听说过一个有关夫妇离异的故事。双方已经协议分手,并且秉持合作精神开始平分他们所共同拥有的全部藏书。可是他们很快便发现,一方想要据为己有的书籍也是另一方所中意的对象。打算平分的书本越多,这种情况也就出现得越发频繁,结果二人甚至开始讨论起某些书中的内容。最后双方注意到,他们彼此实在是太接近了,根本就难分难舍。那对夫妇直到今天都还住在一起,而且觉得当初几乎导致他们分手的那个原因,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在我们自己的案例当中,书籍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然而它们所产生的效果完全相反。我想到了你关于那方面的大量书籍,但主要是联想起特定的一本书,你清楚我指的是哪一本。有时单独一本书里面所暗藏的破坏力,甚至可以比一整个插曲还要超出许多。

当我把所有属于你的物品都打包寄出以后,我感觉我们的分手已成定局。不论是为了昔日的共筑爱巢还是如今的劳燕分飞,我们都不需要任何相关证明文件。

那天早上我前往邮局寄出了三个纸箱以后,并不想马上回家。我驾驶那辆福斯汽车开上环城大道,随即按照我俩从前习惯的做法,继续沿着德拉门路迤逦而下——直到通过桑德维卡,朝着苏利赫格达以及赫讷福斯的方向移动之前[5],我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打算前往何方。

五个小时以后我经过了海于加斯特尔。接着我稍稍往南行驶,而后一路向上前往哈当厄尔高原,把车子停下来并且找到通向我们昔日营地的路径。我在那一带四下徘徊,并且在洞穴前面坐了很久,然后才走回汽车继续上路。

那个地方的情况,看起来就仿佛我俩昨天才离开它一般。我俯身进入山洞,在里面找到了我们的卧榻,以及那块未经鞣制的羊皮。你当初的想法是,如果有人在寻找走失羊只的时候发现了这块羊皮,那么丢了一只羊的那位农民或许能够得到补偿。反正你一向乖乖付钱,从不白拿别人的东西。只可惜羊皮仍旧摆在那里。

杜松与矮桦的焦黑残枝依旧散布于石块之间,跟我们刚离开的时候完全没两样。我还发现了当初我们留下来的其他许多痕迹。我或多或少有系统地开始进行了情色考古学。你遗失了一只绿色手套、一枚五克朗硬币,以及一个用轻金属制成的发卡,但发卡岂不违反我们的石器时代规则吗?幸好我不记得你曾经在此地使用过发卡,或许它只不过是从你的口袋里面掉出来罢了。那时我俩还变得越来越蓬头垢面,但由于肥皂和洗发精都被列入黑名单,我们只得拿矮桦、地衣和苔藓来代替肥皂。

我还找到几枚我们自制的鱼钩,而且令我汗颜的是,在山洞外面到处是我们抛弃的鱼骨头。不过真正的穴居人当初一定也在著名的克罗马侬石窟那么做过。我记得那时我们是这样相互表示的:我们不妨邋遢一点。对我俩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把那种生活过得越逼真越好。毕竟当时我们还只能勉强算是人类而已。我们才刚刚通过了从动物过渡到人类的阶段,因此我们不可过于循规蹈矩,我们必须有一点粗鲁和马虎。

紧接着就在倏忽之间——因为事情确实来得非常突然——我仿佛丧失了对自身的掌控能力,和周遭的景物融为一体。刚好就在此时此地发生了这种现象,让我觉得它是一个巧合,因为我未曾做出任何动作来促成此事发生。那种感觉就这么席卷而来,使得平常我在心中认定的“我”和“我的”都化为乌有,只变成了一种幻想。

我放弃了自我,却不觉得那是一种损失。那只会让我充满解放感和充实感,因为我同时也深切领悟到,我的意义远远超出了迄今汲汲营营的那个“我”。我不仅仅是我自己而已。整件事情原来就那么简单。我还是环绕在我四周的整座高原,整个国度,甚至是从最小的蚜虫直到天上星系等的一切存在物。一切都是我,而我就是一切。

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意识状态之中。我既感觉得到而且又可以体会出来,我就是我自己正坐在上面的那块大圆石,以及那边的巨砾,还有这一块和那一块岩石,同时我也是所有围绕在我身边的石南花、岩高兰以及矮桦木。接着我听见一只金斑传来忧郁莫名的啼叫声,但那也是我自己:我正在呼叫,想用叫声来唤醒我自己的注意力。

我露出了笑容。原来在一个波涛澎湃,由各种感官印象、意念和渴望所组成的表层下方,我始终具备一个更深邃的身份——它沉默安宁,与一切存在的事物有所关联。如今明白此事之后,我汹涌的表面也跟着平静下来。我曾经是世上最大假象的受害者,误以为自己能够完全脱离其他的一切。此际我却不曾出现任何的“超凡脱俗”的感觉。相反的是,那种经验彻头彻尾来自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