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老马

吃早餐的时候,我望出去,秋雾在晨曦里开始消退了,这将又是个大晴天。但是屋里却有些冷意,这就像一只冰冷的手向我们伸来,提醒我们说炎夏已经过去,在前头的将是艰苦的寒冬岁月了。

“据说,”西格小心地把面前的《德禄镇时报》移开咖啡壶一些,“这儿的农夫们对于牲畜没有感情。”

我坐在他对面,一边拿一片吐司涂上牛油,一边瞧着他:

“你说他们对牲畜很残酷么?”

“还不能说是残酷,但是,这儿有个家伙张持对一个农夫说,牲畜纯粹是商品。他俨然对动物没有情感,没有爱。”

“但是,如果农夫们都像那位可怜的肯特一样,那可不行啦——他们全都要变成疯子了!”

肯特是个卡车司机,就像德禄镇的许多工人一样,自己也在园子里养了一头猪,准备供给家人食用。问题却在到了要宰猪的日子,肯特哭了三天。正巧那时间我到他们家里去,猪已经宰了,我却发现肯特的太太与女儿要把猪肉切成块状以及斩成做馅饼的肉碎,两人都有着难以下刀的心情;至于肯特更是悲惨地缩在炉火边,眼里泪如泉涌。肯特原是个孔武有力的人,平日能轻易地举起一大袋面粉扔进卡车,他的心却软得杀不起一头猪。这时他在厨房看见我,一把抓住我,呜咽着说:“我受不了,哈利先生!它像耶稣基督那样……它……它就像是耶稣基督。”

“对,我也有这种心理。”西格向前切了一片何嫂烤的家制面包。“不过,肯特并不是个真正的农夫。报纸上所载的这篇文章,是指那些有大量牲畜的农户。问题是:这种人是否可能也变成那么有情感呢?那些一天要向50头母牛挤下牛奶的酪农,他们是否会变成爱牛的人,而不只把牛看作是生产的个体呢?”

“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我说,“而且,我认为你指出了数量这一点是很对的。你要知道,在那些高地农场里,有很多农户所养的牲畜数目多半都很少。那些农户给每头牛都起了个名字,诸如“雏菊”与“可爱”之类,我甚至遇过一头名叫“鲑鱼钩”的母牛呢!当然,我并不一定说这些农户都是对动物有感情的,可是,我就不晓得像肯特这么个粗人怎会那么多情。”

西格离桌而起,而且伸了个懒腰:“你也许是对的。好在片刻我就要请你去见一位真正的农夫了。他是邓纳贝农场的约翰。今早打电话来,说他那边有几匹老马,牙齿都到了衰老的情况。你最好把工具都带去,可能都会用上的。”

我经过走道进入那放工具的小房间,检查一下各种齿科用具。每遇到大动物的牙科疾病,我每每感觉到自己好像生长在中世纪的时代里。在当时用马匹来做一切拉拽工作,而马的牙齿便是兽医的经常工作。最普通的就是把年轻马儿的“狼齿”给敲掉。我不知道“狼齿”这个名字怎么个由来,但它就是在许多臼齿之前的那一颗尖牙。如果一匹年轻的马儿健康状况不佳,人们往往归咎于它的“狼齿”未敲掉。即使兽医抗辩说像“狼齿”这么小小的一点儿东西,对马儿的健康不会有什么影响,问题可能是由于肚子里有虫,农夫们却仍是铁石心肠地主张那“狼齿”非拔掉不可。

我们替马儿拔“狼齿”的时候,都是把它尾部退到角落里拴住,用一支顶端有个分叉的铁棒叉住那“狼齿”,然后用大木槌一下一下地猛敲铁棒。由于“狼齿”没有真正的齿根,所以这样敲并不会觉得太痛,但是马儿仍然受不了,我们每敲一下,马儿的两只前蹄总要蹦跳一阵子。

使我不解的是,经我们这样拔过“狼齿”以后,即使我们讥讽地告诉农民我们已替他施了魔法,但那马儿的确从此健康有了进步,而且成长得非常良好。农民们经常对于我们的医疗成果都不太愿意说出来的,因为他们害怕我们会因此增加今后的收费。但是,惟独对于敲掉马齿这种事,他们不再这么谨慎地自防着。他们往往会在市场上看到我们时,大声喊过来说:“嗨!记得拔掉它的狼齿么?自从拔掉以后,它跟以前两样了。那颗牙齿使它在成长上负担太重了啊!”

此刻我有点不喜欢地再瞧瞧手边这些工具:有两英尺的长柄牙钳,铁锤与铁凿,铁锉与木锉……这好像16世纪时代残酷的西班牙刑讯室一角。我们是用一个长形木箱来装这些工具的。我选了必需的装进木箱,摇摇晃晃地提着出去上了车。

邓纳贝农场不仅在实体上是个农场,而在精神上也是人的忍耐力与技术的纪念碑。那优美的古屋,那延伸的建筑物,那沿坡广布的葱郁草原……件件都证明了老约翰惨淡经营的成就。他原是个未受教育的农场工人,而现在他已成为富有的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