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9/9页)
在我的小村子里没有人觉得我与众不同。当我细细打量我的父亲和康拉德叔叔时,便觉得自己是他们再正常不过的儿子和侄子。我在智慧的国度和所谓的文化界当中横冲直撞了几下,就好像叔叔那次著名的帆船出航一样——只是我为此花费了更多的金钱、付出更多努力以及那些宝贵的时光。现在,我的表兄弟库奥尼给我修短了胡子,我又穿上阿尔卑斯山民特有的皮短裤,挽起袖口,走在大山之中,我再一次完全变回了本地人的样子。当我上了年纪白发苍苍时,我会顶替父亲的位置,在这个小山村里扮演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人们只知道我离家多年。我也小心翼翼,不告诉他们我在外面过着多么痛苦的生活,经历了多少磨难——否则他们立刻会给我起各种各样的绰号。无论何时我同他们讲到德国、意大利或者巴黎时,总要稍稍吹嘘一番,有时,我自己甚至都开始怀疑起我生命中这些难以忘怀的故事有多少真实性可言。
盲目地走了这么多的弯路,白费了这么多的岁月,又有什么结果呢?我爱过而且始终还爱着的那个女人,现在在巴塞尔抚养两个漂亮的孩子。另一个爱过我的女人,已经找到了归宿,继续着她的蔬菜瓜果和种子生意。父亲呢,托他的福我回到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小山村,回到了我的避难所,他的病情既不恶化也不见他康复,他只是懒散地瘫坐在我对面的床上,盯着我看。他是在嫉妒我把地窖的钥匙据为己有。
但这并非全部。除了母亲和溺水而死的朋友理查德以外,我还有金发阿吉和小驼背博比,他们都成了天堂中的天使。我亲眼见到一栋栋房屋重新修好,大坝重新建起。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加入地方理事会——但是那里的卡门青已经够多了。
最近,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可能。酒馆老板尼德格尔的生意开始迅速下滑,于是他对继续经营失去了兴趣。父亲和我都在他家小酒馆里喝过如此之多的韦尔特利纳酒、瓦利斯酒和沃州酒。这几天以来,酒馆老板一直向我抱怨他麻烦不断。最糟糕的是,如果找不到本村的买主,一家外地的啤酒厂就要收购,那样一来,这个小酒馆就算是走到头了,尼米康再也没有舒舒服服的地方可以喝酒了。会有一些外来的租客入住经营,他们宁愿供应啤酒也不愿意卖红酒,这样,尼德格尔家那个上乘的葡萄酒酒窖就糟蹋了。我获悉此事以后一直坐立不安。我还有一点钱存在巴塞尔的银行里,老尼德格尔也觉得由我来继承没什么不妥。唯一的问题在于我不想在父亲仍然健在期间,去当一个酒馆老板。因为这样一来,不仅没有人能再阻挠这个老爷子喝酒,而且他也彻底的胜利了:我满腹学识,精通拉丁语,却要留在这个小山村,以尼米康酒馆老板的身份终结一生。一定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我现在止步不前,凑合着过日子,直到老爷子去世再说——注意了,我这样可不是因为没有耐心,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沉寂多年以后,康拉德叔叔终于又充满冒险的渴望了,我可一点也不喜欢他这样做。他到处走来走去,还总是把食指衔在嘴里,在思考时,额头上便冒出一道挺深的皱纹,在他的房间里快速地踱着小碎步,当天气晴好时,他还对着湖面望眼欲穿。“我觉得他又要造船了。”他的妻子岑青这么说。确实,康拉德叔叔看起来比以往更加兴致勃勃、也更有勇气,已经多年以来未曾有过,脸上露出狡猾诡异而又胸有成竹的表情,就好像他这次确切地知道该怎么做一样。但我相信他搞不出什么名堂。或许只是他疲倦的灵魂渴望一对翅膀,这样就能把他带回原本的归宿了。扬帆起航吧,我的老叔叔!
如果这一天真的来临,尼米康的父老乡亲将目睹一次空前的壮丽奇观。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在他的墓前继神父之后讲几句话,说一点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我会这样评论他,说他是上帝赐福的宠儿。结束这段有益的发言之后,我会用尖酸刻薄的语言评论这些亲爱的哀悼者,说一些他们在日后既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的话。我希望我的父亲也能莅临现场,亲自见证那个时刻。
在我的抽屉里躺着我那本只开了一个头的长篇巨著。我可以称之为“我的毕生的作品”——但是这听起来太过自命不凡。我宁愿不这么叫它;因为我必须承认就连我自己都怀疑它是否还有下文或是结尾。或许这一刻终会来临:我会重头再来并且将其进行到底。既然那样,我青春的渴望将会证明是正确的,我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作家。
或许对我来说,这就跟当上地方理事会成员——或者当个修筑大坝的石匠的意义差不多,可能还更有意义一点吧。然而,却远远不及那些虽已消逝但永远不会迷失的青春岁月,更比不上那些我挚爱之人所留下的回忆——从苗条的罗西到可怜的博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