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前言(第4/7页)

无论他的吃饭时间还是睡觉工作时间都很不规律,而且对此他毫无责任感可言。曾经几天下来,他根本没有走出过房门,除了早晨的咖啡之外也不吃任何东西。有时候我姑妈只看到他扔掉一根香蕉皮,昭示着他吃了顿饭。尽管如此,其他的时间他都会去餐馆吃饭,有时是最高级最时尚的那种,有时是位置偏僻的小酒馆。他的身体看起来并不健康,除了步态有些蹒跚之外,爬楼梯也经常让他感到疲惫不堪,看起来还有其他很多毛病困扰着他,有一次他对我说已经有好多年他都被消化不良折磨而无法睡个好觉了。

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到他喝酒,我都制止了他。但有时我也陪着他去他常去的地方,亲眼见他如何在某种情绪的影响下喝酒,尽管无论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没有见过他真的醉酒。我从来不曾忘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我们彼此知道对方,但是仅限于普通的租客知道对方住在隔壁的程度而已。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很惊讶地看到哈勒尔坐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平台上。他坐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并且把身子向一边靠靠,好让我通过。我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是否需要我带他去楼上。哈勒尔看了我一眼,看得出我把他从某种恍惚的状态中唤醒了。他缓缓地向我投来一个令人愉快又充满悲伤的微笑,一瞬间就让我的心里泛起了对他的怜悯。他邀请我一起坐下。我道了谢,却说我的个人礼仪规范要求我不能坐在别人的房门口。“啊哈,是呀,”他说,笑得更灿烂了,“你说得非常对。但是,等等,我必须告诉你到底是什么促使我坐在这里。”他向前指着,好像是在对一楼房间的入口说话,那里有一扇窗。在楼梯、窗口和玻璃门中间的一块铺着木地板的小空间里,在大衣橱之前,摆放着两盆植物,一盆杜鹃花,一盆南洋杉,就种在大盆中,无须过多照料。植物看起来长势旺盛,保持着干净优雅的形态,我经常注意到它们而心情愉快。

“看看这道门廊,”他接着说道,“摆放着南洋杉还充盈着它的味道。很多次我走到这儿就挪不动步子了,非要在这里停一会儿。你姑妈也是,这里笼罩着一种奇妙的气息,这是一种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精心擦拭所以闪烁着不可侵犯的光辉。每当我路过那里,我总是忍不住要深深吸一口它的气味。你难道不会去闻闻它吗,这种气味是由抛光的木地板和一点点松脂混合发出的,还夹杂着红心木和被涤净的植物叶片的味道——正是从这些微小的方面体现出资产阶级干净整洁、谨小慎微,同时富于责任感和奉献精神的精华本质呀。即便我不知道谁住在这里,但是我知道那扇明亮的玻璃门后面肯定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凡间天堂,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都是对生命中少许习惯和使命的热切奉献。

“请等等,拜托,思考一下。”看到我没有任何回话,他继续说道,“我是说反话呢。这位好先生,我绝对无意嘲笑中产阶级。确实我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中。或许我无法忍受和南洋杉待在一间屋子里哪怕一天,但是即便我只是一个卑劣的荒原老狼,我仍然是一个母亲的儿子,我妈妈也是一个中产阶级男人的妻子,她也养花,精心打理她的房子和家,使其尽可能干净整洁。松脂和南洋杉的味道唤起了我对这一切的记忆,所以我时不时地坐在这里;所以我看着这个宁静又令人快乐的小花园,好像一切都跟记忆中一样。”

他想要站起身,但发现很难办到;所以当我伸手相助时他并没拒绝。我沉默着,但是我得承认我感受到之前姑妈所说的这个陌生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魅力。我们并肩缓缓地上了楼梯,来到他的房门前,钥匙就在他手里,他再一次友好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刚下班是吧?当然了,唉,我对这种事情知之甚少。我的生活很边缘化,在事物的临界点上,你也看到了。但是我相信,你也对书籍或者这类东西很有兴趣。有一次你姑妈告诉我你上完了高中而且是一名优秀的希腊语学者。今天早晨我看了一段诺瓦利斯,我能给你看看吗?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他带我走进他的房间,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烟草味,他从那一堆书中拿了一本,翻动书页,寻找他说的那段。

“这也不错,非常好,”他说,“听听这段:‘一个人应该以受苦为荣。所有一切的痛苦都在提醒我们的崇高身份。’写得多好!比尼采还早八十年。但这不是我刚才说的那段。等等,在这儿呢,我找到了。这段:‘大多数人在他们学会游泳前从来不游泳。’听起来怪怪的是吧?他们不会游自然不游!我们天生就在这个固态的土地上生存,而不是水里。他们自然也没有去思考。他们是为活着而生的,而不是为思考。是的,还有一些人,他思考,他将思考视为己任,他会陷入这种思考,他不满足于生活在陆地上,于是他拿水中的经历作为交换,总有一天他会溺水。”他现在已经深深地把我吸引住了。对此我深感兴趣,所以就跟他待了一会儿,之后当我们在楼梯或者街上相遇时,我们就经常聊一会儿。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感觉他一开始是在揶揄我,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其实很尊重我,就跟他尊重那棵南洋杉一样。他是如此深信并深切意识到自己的孤单,意识到他就是那个在水中游泳的人。他时不时向身边整齐有序的日常生活瞥上一眼——比如说,我往返于家和公司这样的恪守时间的生活,或者用人和电车售票员给他留下的印象——对他来说都像是某种刺激一样会引起他的鄙视。最初,一切在我看来都像是一种荒谬的夸张,是一个闲得无聊的斯文人的故弄玄虚,一种玩笑般的多愁善感。后来我从他那种狼性的空虚孤独的空间越发看出,他其实非常赞赏甚至喜欢我们这个小小的中产阶级世界,这就好像是陆地或某种安全的地方,像是他的家和一种永远遥不可及的宁静,没有任何一条通途能让他到达那里。我们的女佣是一个可亲可敬的人,他每次遇到她都带着真诚的敬意向她脱帽致意;姑妈和他交谈的机会有限,每当这时候她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有时为他缝缝补补一些小织物,有时为他缝好在大衣上摇摇欲坠的纽扣。他饶有兴致地听她讲话,好像他孤注一掷,极度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挤进了我们宁静的小世界中并把这儿当成了家,即便仅仅只是一小时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