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前言(第6/7页)
至此我已经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似乎对于他那种具有自杀倾向的生活无须多言。但我仍然难以相信他会在付清了所有的欠款之后没留下一句有征兆的话,更没道别就离开了我们的镇子,突然消失不见了。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但我们依然留着他走之后寄给他的一些信件。除了一份手稿,他什么都没留下。手稿是他住在这里期间写的,他还留下了几行字,说明我可以随意处置它。
我无力分辨他的这份手稿中有多少是真实经历。我毫不怀疑其中大部分是他虚构的,虽然我是被迫接受了他的邀请。它们更像是他的精神事件的真实演绎,他试着以一种经历了具体而真实的事件的形式将其表达出来。在哈勒尔的小说中,有一部分神奇的事情发生在他待在这里的那段时间之后,但我毫不怀疑即便那一部分也是以真实的事情为基础的。
那段时间里,我们的这位客人其实在行为和表情上十分善变。他经常出门,有时整夜不归;他的那些书就放在那里没人动。很少的几次,我看到他时被他吓得目瞪口呆,因为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活泼年轻的气息。有时他看上去确确实实情绪高涨,很是开心的样子。但他也可能立刻陷入新的沉重的失落情绪中,整天躺在床上,对吃的东西提不起任何兴趣。那时那位年轻的女士再次出现,随即发生一场非常激烈的争吵,我甚至可以称之为残酷,于是整座房子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之中。为此,几天后哈勒尔就向姑妈道歉。
不,我确信他并没有轻生。他仍然活着,在别的什么陌生的房子里拖着疲惫的步子上下楼梯,在图书馆里坐上整整一天,在小酒馆耗掉整个夜晚,或者躺在沙发上,聆听自己窗户下面的那个世界,聆听平常人的庸庸碌碌,仿佛心里清楚自己永远被那样的生活排除在外。
但是他不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尚存一点点微弱的信念,告诉我他仍然过着这样的生活,将心中骇人的痛苦一饮而尽,也正是这种痛苦必定将他引向死亡。我经常想起他。他的出现从来没让我觉得生活更为轻松一点。他并没有给我力量和快乐的天赋。哦,甚至恰恰相反!但我不是他,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一种狭隘的中产阶级生活,却是在稳定的陆地上的,这种生活充斥着各种责任义务。所以对于我和我的姑妈来说,我们可以平静而深情地回想他。相比之下,姑妈在这方面一定比我有更多的话可说,但是那些都深深地埋进了她那副好心肠当中。
现在,我们还是回到哈勒尔的手记当中,这份手稿有部分病态、部分美好,还有部分是值得深思的奇思妙想,我必须承认如果在并不认识这个作者的情况下无意中得到这份手稿,我大概一定会觉得恶心并把它扔掉。但是由于我和哈勒尔已经有一些交情,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能理解这些文字,甚至还有些欣赏。如果我从中只看到了由他独身、孤僻的脾性引发的病态幻想,那么我也会有些犹豫是否要将它们公之于众。但是我在这份手稿中看到的不止这些。我将其视为时代的记录,因为据我所知,哈勒尔那深入灵魂的病态并不只是单独个体的古怪脾性,而是时代本身的病魇,是哈勒尔所属的那一代人的集体神经症。这是一种病,看起来那些虚弱贫困的人并不会患上这种病,恰恰是这些在精神方面最为强大而且最具天赋的人才会被这种病击倒。
这些文字所记录下的东西,其背后或多或少都是以真实经历为支撑,并不是在试图掩盖或减轻我们的时代的广泛病症。它们也在试着用现实行动来表现病症本身。它们简直是一场穿越地狱的旅程,这是一场通过世间混乱的时而恐怖、时而令人鼓舞的旅程,它们的灵魂存在于黑暗之中,他决心通过这次旅行从地狱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与混乱作战,忍受一切折磨。
我可以从哈勒尔的言辞中解释这一点。有一次我们谈到所谓的中产阶级恐惧时他说道:“这些恐惧确实是不存在的。一个中产阶级会厌恶我们现世所有的生活方式,将其视为比恐惧和野蛮更甚的东西。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每一种习俗和传统都有其自己的个性、弱点和强大之处,有它们自己的丑和美;它们顺理成章地接受着某些痛苦,逐渐将其升华为某种罪孽。只有当两个时代、两种文化或宗教重叠时,人生才会简化成通向地狱的现实的苦难。一个被迫生活在原始社会的中产阶级会跟一个生活在中世纪人类文明中的野人一样感到可悲地压抑与窒息。现在正是时候,整个一代人都被两个时代、两种生活紧紧抓住,结果将是失去了所有自我理解的能力以至于没有标准、没有安全、没有简单的默许。当然,不是每个人对此都有同样的感知能力。天性使然,比如尼采,必须预先承受比一代人更多的痛苦。他必须独自振作精神并承受从几千年前延至今天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