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前言(第2/7页)
我们一起查看房间、商定租房事宜,不一会儿我的午休时间已经过了,我必须要回去上班。于是我留下姑妈和他在一起。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姑妈告诉我他已经把房间租下来而且一两天就会住进来。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把他在这里落脚的消息告诉警察,由于他的健康状况不佳,他几乎是强忍着办好了那些手续又在公共候客厅里闲站着待了一会儿。他对于警察的恐惧跟我之前感受到的他身上那种神秘的异域气息吻合了起来,并且引起了我的怀疑。我告诉姑妈决不应该将她自己置于这种模棱两可的境地,而且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这样的情况更是非常怪异,或许会给她带来某些非常不愉快的结局。但姑妈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而且,确实,她已经彻彻底底被他那种陌生的绅士风度所吸引住了。之前每一次有人租房,她都站在一个人性的、友好的角度来替租房的人考虑,她简直像房客的姑妈甚至像妈妈一样,而很多人正是利用了她的这一弱点。每当我看到姑妈热情地为他人张罗,我都要挑挑这个新房客的刺儿。
由于我对没有通知警察一事终究不太高兴,我需要知道姑妈从他那里到底打听到了什么;他出自怎样一个家庭、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之类的事。当然她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事情,尽管在我走后他只逗留了很短的时间。他告诉她,他只是想在我们的镇子上度过几个月的时光,这样他可以在镇上的图书馆里查阅一些古籍。我得承认,我本以为他租房的时间这么短,这样肯定不会引起姑妈的好感,但是他却赢得了她的芳心,即便他表达自我的方式如此古怪。总而言之,房间是租出去了,我再怎么反对也晚了。
“到底他为什么要那么说,说我们这里很好闻?”我问道。
“我很理解,”她答道,她一贯有这样的洞察力,“我们这里有一种干净整洁、一切井然有序的气氛,令人感到舒适而且体面。正是这种气息取悦了他。看得出他过去就喜欢这种氛围而且对此十分怀念。”
只是这样吗,我心想。
“但是,”我大声说,“如果他过去过得并不是什么井井有条又体面的日子怎么办?如果他有邋遢的恶习而且弄得到处又脏又乱怎么办?或者他整夜喝酒怎么办?”
“我们看着办,我们看着办。”她笑着说道,我也只好就此罢休。
后来结果证明我的戒备心是毫无道理的。这位新房客,虽然其生活算不上井井有条,但也压根儿用不着担心他给我们造成什么麻烦。尽管我们对他费了不少心思,但我还是得承认即便是现在我也算不得和他有过很多的交往。我经常在晚上梦见他,但梦里仅仅是一个类似他这样的人,随着我逐渐对这人产生的好感,我彻底感到了不安并且为他对我造成的影响而深感困扰。
两天后,有个行李员搬进来两件陌生的行李——上面的名字是哈里·哈勒尔。其中一只皮箱非常高级,这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还有一只扁扁的硬皮箱上的种种迹象表明它是从很远的地方运送到这里来的——至少上面贴满了各个国家酒店寄存标签和旅行社的标牌,有一些来自很远的地方。
不一会儿,他也露面了,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对这个陌生人逐渐熟识起来。首先我得说一下,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从来没有促成这种交情的意思。尽管从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对哈勒尔很感兴趣,但开始的两到三周里,我从来没有试图与他打个照面或者跟他交谈。另一方面,我得承认我确实采取了行动,尽管如此,从一开始我只是时不时地观察他,也曾趁他不在的时候溜进他的屋里,好奇心驱使着我想调查他一下。
我之前已经简单描述过荒原狼的外表了。只需看他一眼,他就会让你觉得他是一个不同凡响、不流于世俗而且有非凡天赋的人。他的脸表现出聪明才智,而举手投足间的谨慎与优雅又反映出他极端感性而且不同寻常的敏感。虽然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当某个人跟他聊天时,他会不顾莫谈私事的惯例,而聊起那些发生在属于他的异域国度的很私人的或者他自己的事情来,有些人,比如我,就会跟着了魔似的进入他所描绘的那个世界。他比一般人都想得多,大概跟智力有关;他遇事客观冷静,对思考和知识有十足的信心,这些都是真正聪明的人才具备的。这种人不会别有用心,也不会哗众取宠,他跟别人交谈并不是为了说服别人或者为了显示自己的聪明。
对于这一点,倒是可以举个例子来印证,当然如果我印象中他留给我的这转瞬一瞥可以算得上一个例证的话。当时,有一位享誉欧洲的历史学、心理学专家(同时还是著名的批评家),来到一所学校的讲堂里做演讲。我说服了荒原狼一同参加,当然一开始他也有点想去的意思。我们并肩在讲堂里落座。不久演讲者就登上讲台并开始演讲,很多听众都盼着他能有预言性的发言,但是最后他们被他的狂妄自负弄得很失望。后来,他继续笼统地介绍了一些内容,说了一些讨好观众的话,感谢有这么多人到场云云尔尔。这时,荒原狼瞥了我一眼,但就是这一眼严厉地批评着演讲者和那些扯淡——那种眼神令人难忘而且恐惧,简直胜过千言万语。这眼神不仅仅在批评演讲者,而且其中的微妙与力量就是对这个知名人物的讽刺。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含义。这眼神流露出比讽刺更多的悲伤之情,确实传达出一种彻底绝望的悲伤。他的这种绝望不仅撕毁了这个演讲者狂妄自负的面具,而且是在讽刺当前的事实情况、公众过度期望的态度以及在演讲之下掩盖的多少有些专制意味的噱头——不,荒原狼的这种眼神是在针砭整个时代、所有过度亢奋的行为、整个社会的动荡冲突、一切空虚浮华、一切肤浅的表面游戏、一切固执武断的想法。唉!这眼神如此深刻,远远要比这个时代的,集体智慧的,我们的文化的错误、瑕疵、绝望要深刻得多。他直达所有人类的内心。仅仅一瞬间,他便充分地表现出一个思考者的绝望,这是一个深知生活全部价值和意义的人的绝望。他似乎在说:“看看我们这些大猴子!看吧,这就是人!”顷刻间,所有的名誉、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精神成就、所有通向崇高顶点的过程、所有伟大的不朽的东西都分崩离析,成了猴子滑稽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