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弃书不观(第4/7页)

普鲁斯特的答复很无聊,但还得说,问题本身就很无聊,至少对普鲁斯特是如此。何以一个能写出《追忆逝水年华》的人就一定有能力为刚被炒了鱿鱼的白领指点迷津?《不妥协报》的读者干吗要一个从未有过正经职业也不大喜欢面包的人来对糕饼师的职业高谈阔论?为何不让普鲁斯特回答他答得了的问题,干脆承认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够格的择业顾问?

症候之二:看罢好书不能提笔

这问题似乎比较专门,实则牵涉甚广。想象一下吧,一本好书会让我们自己的思想止步不前,因为它让我们有惊艳之感,因为我们心灵所能产生的一切都不及它内在的优越。写作的情形是一样的。一句话,好书会让我们觉得再也无话可说。

读普鲁斯特的小说就曾让弗吉尼亚·伍尔夫差点无法再提起笔来。她钟爱他的小说,可钟爱得过头了。她简直挑不出这书一点毛病。正像瓦尔特·本雅明说到人们何以成为作家时指出的,他们成为作家,是因为他们还未发现一本已然让他们心悦诚服的书。弗吉尼亚的问题恰恰在于,她以为她发现了一本这样的书,至少她一度是这么想的。

马塞尔与弗吉尼亚——故事一则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1919年秋致罗杰·弗莱的一封信中第一次提到了普鲁斯特。那时弗莱在法国,伍尔夫住在里奇蒙,那里老是有雾,花园不成个样子,她偶然问起,他回来时能不能带本《去斯万家那边》给她看看。她再次提到普鲁斯特已是1922年的事了。彼时她已四十岁,虽说有过托弗莱捎书之举,普鲁斯特的作品她其实仍是一本没看。在给E·M·福斯特的一封信中她倒是透露说,她身边的人读书比她勤得多:“每个人都在读普鲁斯特。我坐着一声不吭,听他们大谈读后感想。那似乎是不寻常的经验。”她解释说,她担心对这小说太过入迷,所以迟迟拖着不看。她提起这书简直就当它是一片沼泽,而非用线和胶水装订起来的几百页纸:“我站在边上不住地打抖,等着某种可怕的观念浮现出来,我会随着这观念下沉、下沉、下沉,也许就此再也浮不出水面。”

结果她还是忍不住踊身一跃。问题也就来了。她对弗莱说:“普鲁斯特强烈地挑起我表达的欲望,而我竟至于一句也道不出。我忍不住要大嚷,‘老天,要是能写得像他那么好多好!’那一刻让人颤栗,让人骨软筋酥——有那么点像性爱——他让我感觉我能写得像他那么好,却又一把将笔夺走,结果我根本写不成那样。”

这番话听来像是对《追忆逝水年华》的礼赞,其中却实有她作为一个作家对自己未来的不祥预言。她对弗莱道:“读普鲁斯特对我来说真是冒险。有《追忆逝水年华》在前,还有什么好写的?……上帝,他怎么就能将易逝之物捕捉到——而且还将其化为美妙、久远的存在呢?我们实在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叹息归叹息,伍尔夫明白她的《达洛卫夫人》还得接着写下去。写完这书后,她一度有那么点自我陶醉。“我想这一次是真写出点名堂了吧?”她在日记中自问道,但这陶醉何其短暂,她接着写道:“罢了罢了,跟普鲁斯特整个没法比,我算是陷在里面了。极度的敏感与极度的强韧在普鲁斯特那里结合到了一起。他可以写出蝴蝶翅膀上最细小的花纹。他像羊肠线一样强韧,又像蝴蝶那样纤细轻盈。我怕他是一方面影响着我另一方面又让我对自己写出的每一个句子都看着不顺眼。”

其实伍尔夫明白,就算没有普鲁斯特,她对自己的句子还是一样大为不满。“我对《奥兰多》厌恶之极,以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1928年她写完该书后不久在日记中自己对自己说道。“我花了一个星期改校样,连一个像样的词也挤不出来。我讨厌自己絮叨个没完。干嘛总是滔滔不绝?”

每每与这个法国人短暂地照个面,过后她恶劣的心绪即戏剧化地加重。她的日记中又提到普鲁斯特:“晚餐后拿起普鲁斯特作品,又复放下,这是最糟糕的时刻,令我想到自杀。好像没什么可干的了。所有的一切都索然无味,毫无价值。”

她倒没有当真去自杀,她走了步很聪明的棋——再不去碰普鲁斯特。结果是她又写出了几部书,书中的句子既不寡淡也不乏味。这以后,到了1934年她写作《岁月》一书时,已有迹象表明,她终于摆脱了普鲁斯特的阴影。她告诉埃塞尔·史密斯,她又开始读《追忆逝水年华》了:“这本书当然很伟大,我是再也写不出的。好多年了,我一直拖着不将它读完,现在想着也许来日无多,又开始读了。顺其自然,胡乱写自己的吧。上帝呀,我的书真是糟得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