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弃书不观(第3/7页)

我们内心深处有某些我们自己不得其门而入的角落,阅读则提供了打开心灵门扉的神奇钥匙,即此而论,阅读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令人赞叹。然而另一方面,如果它的功用不是将我们内心的生活激活,而是干脆取而代之,如果真理对我们不再是一个惟有通过自己心智的努力趋赴的理想,而只是些物质性的、存在于书页之间的东西,如同别人已停停当当酿好的蜜,我们只需举手之劳,从图书馆的书架上取下,机械地翻阅即可,那阅读就变得危险了。

书本实在妙不可言,它帮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感受,然而正因如此,普鲁斯特认为人们很容易受其诱惑,就此将探索自己生命的任务一古脑儿全委之于书本。

他在小说中给了个例子,正见出对书本食而不化之害。他写到一位拉布吕耶尔作品的读者,正读到《性格论》中的一段格言:

人常想着要爱他人,却不付诸行动:他们这是自己毁了自己,即此而论,我可以这么说,他们是自己让自己的好梦成空。

此人多年来一直在追求一个女子,想让她爱上自己,却不能如愿——其实那女子当真爱上了他,也只会令他更不幸。普鲁斯特揣想,这位可怜人由这格言想到自家生活的遭际,一定大为感动。他会一读再读,自顾自赋予格言无穷的意味,弄到它不胜负荷,这格言简直一句顶一万句,他一生中最令人激动的回忆全在里面了。它读来如此迷人如此真实,以致他满怀喜悦之情读了又读,不能自休。

毫无疑问,这里投射了这位读者的多重经验,但普鲁斯特却暗示我们,某种程度上说,对拉布吕耶尔的思想倾心到如此地步,会让他忽略自己感受的特别之处。拉布吕耶尔的话可以助他理解自己经历的某一部分,但却不能将其滴水不漏地传达出来。要写出他在爱情上遭到的不幸,那句话不应是“人常想着爱他人”,改读作“人常想着被人爱”才合适。这里看似只有一字之差,却颇能说明问题,它说明即使是那些完美地写出了我们某些经验的杰作,也总不能将我们的感受尽皆道出。

是故我们阅读时不可掉以轻心,对书中的洞见固然应敞开心胸,却不能就此放弃自己的独特性,或是在阅读中忘却了自家情史的特异之处。

如其不然,我们就会染上普鲁斯特断为尽信书本之病的诸多症候:

症候之一:视作家为神明

孩提时代,普鲁斯特特别爱读戈蒂埃的作品。戈蒂埃《弗兰卡斯上尉》一书中的某些句子似乎无比深刻,以致他禁不住要把作者想成一个无所不知的非凡人物,遇到什么重大问题都可以向他求教:

我视他为真理的守护神,希望他告诉我对莎士比亚、塞蒂娜、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西尔维奥·倍利科这些作家应如何看待……最关键的是,我希望他告诉我,如果中学一年级重读一年,对我的求知是不是更有益处。还有,我是该当外交官,还是在法庭上当律师。

很遗憾,戈蒂埃那些灵慧、迷人的句子老是缠夹在一些读来枯燥乏味的段落当中,他会就一座城堡写上一整页,而对马塞尔的问题,诸如对索福克勒斯当如何看待,他应该进外交部还是当律师之类,他似乎漠不关心。

就普鲁斯特日后的发展而言,或许这倒是件好事。戈蒂埃在某一领域见识过人,并不必然就意味着他在其他领域也有同样的洞见。不过这么想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某些人既然在一些问题上目光如炬,转到其他问题他们必也是最好的权威,没准他们真的无所不知。

普鲁斯特孩提时代对戈蒂埃有诸多夸张的期待,到后来,轮到别人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有人就相信,普鲁斯特可以给出生存的谜底,人们对他抱有如此的狂想,皆由他的小说而起。《不妥协报》的报人,那些异想天开的记者,就认为要知道末日来临会是何情形,问问普鲁斯特再合适不过,他们坚信作家拥有神灵般的智慧,故而一再拿他们的问题到普鲁斯特那儿讨答案。比如,他们就认为,回答下面的问题,普鲁斯特是最佳人选:

如果因为某种原因,您不得不以体力劳动谋生,按照您的品味、志趣和能力,您会选择干什么?

普鲁斯特坚持说,写作说到底也是体力活,不过接着他还是给了答案:“我想我也许会当一个糕饼师。为人们提供每天生活里都少不了的面包是件值得尊敬的事。”可其实他连一片吐司也做不出来。他又写道:“你们在体力劳动和精神生产之间划出一条界线,这我可是区分不出来。手是在精神的引导下工作的。”——关于这一点,为他涮马桶的塞丽斯蒂没准会谦恭地提出一点疑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