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弃书不观(第2/7页)

既然普鲁斯特是这样一位出色的学者,而在小说写作上又一直没弄出什么名堂,他一定考虑过是否就此转入学术生涯。这也是他母亲所希望的。眼睁睁看着儿子在一部没指望的小说上耗费了那么多年的时光,现在发现他居然成了出色的学者,母亲当然兴奋无比。普鲁斯特不会放弃自己的志趣,不过多年后他的确表达过对母亲的判断的理解:

我一直同意妈妈的看法,这一生我只能做一件事,而且是一件我们俩都认为极荣耀的事情,那就是成为一流的教授。

阅读的限制

当然,不用说我们也知道,普鲁斯特后来并未成为普鲁斯特教授,他没成罗斯金专家,或是翻译家,虽说他那么合适从事学术研究,做别的几乎一事无成,而他又那么尊重他亲爱的母亲的判断。此一事实可谓意味深长。

他的这种保留态度极其微妙。他当然不怀疑阅读与研究极有价值,而且还力排流俗之见,以心灵的自足为他在罗斯金身上下的功夫辩护:

平庸之辈总是会有这样的假想,接受我们景仰的书籍的引导必会导致判断力中最具独立精神的那部分受损。“罗斯金感受到什么,与你何干?发掘属于你自己的感受吧。”这样的观点起于一种错觉,但凡接受过精神训练的人必不会同意,相反,他们会感到接受大师的指引令自己的理解力、感受力大增,而他们自己的批评意识并未就此被麻痹……要唤起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将大师感受到的东西在自己心中重新创造出来,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法子。此种努力让我们获益无穷,在此过程中,我们拨云见日,发现自己的思想已与大师合而为一。

然而,在为阅读与研究的有力辩护中,某些地方却也暗示了他的有所保留。没有引起注意实则极易引起争议或批评的一点是,他认为应该为了特定的理由阅读,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或是无谓的好奇心,也不是纯粹只想知道罗斯金有些什么感受,而是为了回到自我,找到自己的感受:“要唤起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将大师感受到的东西在自己心中重新创造出来,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法子。”我们应该为了领会自己的感受而去读他人的书,我们应该延展的是我们自己的思想,尽管也许是某位作家的思想帮助我们达到了这一目的。因而,一种完满的学术生涯就要求我们做出判断:我们着手研究的作家在其书中表达的东西是否与我们自己所关注者相合,而且即使在经由翻译或注释去对其理解的步骤中,我们也该同时注意理解和延展其内在的一面。

这就是普鲁斯特的命意所在,按照他的观点,要想充分意识到我们感受到的东西,光靠书本远远不够。书本可以打开我们的眼界,让我们更敏感,强化我们的理解力,然而其功效毕竟有其限制,到得某一点即止步不前。这并非巧合或偶然,也不是运气不佳,而是不可避免的。原因很简单:作者不是我们。读任何一本书我们都会碰上这样的时刻:我们感到有什么东西难以接受,被误解了或是太牵强,当此之时,我们便有义务将我们的向导抛到一旁,让自己的思路自行延展。普鲁斯特对罗斯金崇仰之极,他为他的译本苦苦奋斗了六年,六年与床上散乱的稿纸、竹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为伴,与另一个人的词句不停地纠缠搏斗之后,他终于也口出怨言。他声称,纵使罗斯金无比高妙,也不能使他免于一再地陷入“愚蠢、疯狂、压抑、错误和荒唐”。

普鲁斯特没有转而翻译乔治·爱略特,或是注释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事实表明他已有清醒的认识:他在罗斯金那里感受到的挫折并非偶然,与作者本人无关,它反映的是阅读与学术研究普遍的局限。这理由尽够了,从此他再不为普鲁斯特教授的头衔劳神费力。

好书了不起而又美妙的特征之一即在于,对作者而言,书也许可说是“结论”,对读者而言,书则是“激发”(由此可见阅读在我们精神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书本当然重要,但也有其限制)。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作者离我们而去之际,正是我们自己的智慧萌发之时。作者所能做的一切是激发出我们的欲望,我们却期盼他提供答案……这是阅读的价值,同时也就是它的局限。要让原本只是一种激发的事情变成一项训练,这是强使阅读扮演它担不起的角色。阅读是通向精神生活的一扇门,它可引导我们进入精神的世界,却不构成精神生活本身。

* * *

普鲁斯特深知阅读之乐多么容易诱使人们误以为阅读就是精神生活的全部,他因此在译本前记中斟词酌句写下了几行导读性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