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享受爱情

Q:普鲁斯特能教我们怎样谈恋爱吗?

A:也许吧——虽说没什么证据。他倒是在给安德烈·纪德的一封信中历数他当恋爱导师的本钱。

虽说我从自己这儿什么也得不到,甚至最微末的病痛我也拿它没办法,但我却拥有一种力量,常能帮他人祛除痛苦,带去欢乐(我肯定这是我惟一的天赋)。我能让仇人化敌为友,也能助情人重修旧好,我能让病人康复,却只能看着自己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能令懒人变得勤奋,自己却懒散如故……这些品性(我说这话毫无自赞自夸之意,因为在其他方面我对自己多无好评)加上与人周旋的本事,再加上一种浑然忘我,一切替朋友着想的能力,使我能够给他人带来好处。这些品性往往很难求之于一人……写这本书时我真的感到,要是斯万认识我又肯接受我的指导,我应该能有办法让奥黛特回到他的身边。

Q:斯万和奥黛特?

A:将小说中某个虚构人物的不幸当成作者对人类状况概括性的预言,实在大可不必。这些倒霉人物都陷在小说里,不能跳出来看自己,书外面的人就不同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Q:普鲁斯特认为爱情可以天长地久?

A:那倒未必。不过难以永久的事多了,不独爱情这一项。要做到对身边的人与事保持一种欣赏的态度总是很难的。

Q:怎么个难法?

A:就拿电话这么个不相干的东西做例子吧。贝尔发明电话是1876年的事,到1900年,法国有三万人用电话。普鲁斯特很快也有了(电话号码是29205),他特别喜欢一种叫作“剧场电话”的服务,打这电话,就可听到巴黎各剧院的歌剧、戏剧演出。

他想必是喜欢电话的,但是他注意到有电话的人很快对电话就再无新奇之感了。早在1907年,他就在文中提到过这种装置:

(电话)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过去我们拿着电话只觉惊喜不已,现在却不当回事了,操起电话想也不用想,就叫裁缝或是要店家将冰淇淋送上门。

然而,如果电话老占线或是给裁缝的电话里尽是嗡嗡声,败了我们的兴,我们多半会孩子气地对电话暴跳如雷,全不念这技术的进步是如何令人赞叹:

我们好似都是些法力无边的孩童,对神奇之物只知享用,视若当然;我们只知电话“来得便当”,或者更糟,用得不如意,我们便如同被宠坏了的孩子,怪它“一点不便当”,你看吧,《费加罗报》上尽是这一类的抱怨之词。

从贝尔发明电话到普鲁斯特愤愤地发现法国人对电话已视若寻常,中间不过隔了三十一年。三十年多一点的时间,人们的新奇感即已荡然无存,奇妙的发明沦为家中的日用品,稍不如意,比如巧克力冰淇淋迟来了几分钟,我们立马就会数落电话的不是。

即此一例,已可见出人的毛病,要他们对较平凡的事物永久保持新奇感,或至少是终其一生持欣赏态度,几乎是不可能。

Q:一般说来,人的新奇感能维持多久?

A:很投入的欣赏?长不了,通常也就一刻钟。叙述者渴望与漂亮、活泼的吉尔贝特交朋友,他是有次在香榭丽舍游玩时遇上她的。这愿望后来实现了,吉尔贝特真成了他的朋友,并且常邀他去家里喝茶,她给他切蛋糕,问他有何喜好,待他殷勤又周到。

他很快乐,但很快习以为常,没想象的那么快乐了。有很长时间,到吉尔贝特家与她一起喝茶像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在她家客厅里只呆了一刻钟,他就感到认识她之前,甚至她为他切蛋糕、殷勤相待那一刻以前的事在记忆中已开始褪彩落色,记不真切了。

结果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既然因生活中缺少吉尔贝特而感到空虚的日子已成过去,他很快就忘了感激——梦想既已成真,他便再无所待。吉尔贝特的笑容,她的讲究的午茶,她的温柔亲切,最后都成了他生活中再熟悉不过的部分,结果是习焉不察,熟而相忘,就像我们对触目皆是的树、云或者电话那样不以为意。

叙述者何以如此麻木迟钝?在普鲁斯特的眼中,叙述者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都是习惯的奴隶,对任何事物,总是容易一经熟悉即不再当回事儿。

我们只对新鲜事儿感兴趣,只有突然闯入我们意识、令我们大吃一惊的陡然变调才会令我们动容。一旦习惯取代了新奇,我们便掉头不顾。

Q:何以习惯会使人麻木迟钝?

A:关于这问题,普鲁斯特就诺亚方舟说的一番话最为发人深省:

孩提时代,我心目中《圣经》里的人物似乎没有比诺亚更不幸的了,因为他被洪水困在方舟里,整整呆了四十天。长大以后我常常生病,也像呆在“方舟”里一样,没有出头之日。这时我才悟出来,倘若没有被困的经历,诺亚决不可能将人世看得那么透彻,——虽说他是被禁闭在方舟上,到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